第二天清晨,魏莱是被冻醒的。
破旧的棉被根本挡不住从窗缝里灌进来的寒风,伤口在低温下隐隐作痛。他坐起身,借着熹微的晨光打量这间“日军指挥官房间”——约莫十平米,一张木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一把椅子,墙上还挂着半张发黄的军事地图,日文标注,标注着怀德县周边的地形。
他穿好衣服,活动了一下左臂。依然无力,但基本的屈伸可以做到。这是好消息,至少生活能自理。
下楼时,周明远已经在炉子边烧水。炉火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正用一根铁丝仔细地拨弄着炉膛,让火烧得更旺些。
“魏镇长,早。”周明远头也不抬,“水马上开,掺点苞米面就是糊糊。”
魏莱点点头,坐到长凳上。桌子擦得很干净,能看到木头的纹理。“周文书,镇里现在有多少干部?”
周明远直起身,掰着手指算:“我算一个文书,管杂事。武装部长孙德海,去县里开会了。妇女主任刘大娘,正带着妇女做支前鞋。再有…就是四个村的村长,太平村的李铁柱,靠山屯的王老根,红旗屯的马三炮,芦苇荡村的赵满仓。”
“各村情况怎么样?”
周明远舀了瓢热水倒进搪瓷缸,推给魏莱,自己又点上一袋旱烟:“太平村人多,一百二十户,但地少,地主跑了,地还没分完。靠山屯在山里,三十来户,靠打猎采药过活。红旗屯地肥,但去年涝灾,收成折了一半。芦苇荡…”他顿了顿,“赵满仓是个闷葫芦,村里人少,十八户,都穷,守着那片芦苇荡,没人敢往深处去。”
“为什么不敢?”
周明远抽烟的动作停住,烟雾缓缓升起:“魏镇长,有些事…您刚来,慢慢就知道了。”
魏莱没追问。有些真相需要时间,也需要信任。
小柱子端着两碗糊糊进来,苞米面的,稀得能照见人影,飘着几片菜叶。魏莱接过,喝了一口,粗糙,刮嗓子,但热乎。
“柱子,吃完饭去各村通知,下午两点,四个村的村长都来开会。”魏莱说。
“好嘞!”
上午,魏莱让周明远带着,在镇上转了一圈。
所谓的“镇中心”,就是那条二百米长的土路。路北有几间店铺:供销社(货架空了一半)、铁匠铺(炉子冷着)、剃头挑子(没人)、还有个卖针头线脑的杂货摊。路南是几户人家,土墙开裂,屋顶的草帘子被风掀起一角。
他们走到镇东头,那里有个稍大的院子,门口挂着“四水镇小学”的木牌,但门锁着,窗玻璃碎了几块。
“学校去年就停了。”周明远说,“原来的老师是鬼子派来的,光教日语,解放后就跑了。现在没老师,孩子就野着。”
魏莱透过破窗往里看。几张破课桌,黑板上有没擦干净的日文假名。角落里堆着稻草,像是有人在这里过夜。
“得把学校办起来。”他说。
周明远没接话,只是吧嗒着烟袋。
走到镇西头,是一片开阔地,堆着些废铁、烂木头,还有几个土坑,像是挖过什么。
“这是?”
“鬼子的小高炉。”周明远用脚踢了踢一个土坑的边缘,“炼铁的,拆了,铁运去支援前线了,就剩个坑。”
魏莱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捻了捻。土里有黑色的渣滓,是矿渣。他抬头看向西边的山峦,在晨光中显出黛青色。
“那山里有矿?”他问。
周明远眼神动了动:“老辈人说,有‘火石’,打火镰用的。是不是矿…不知道。”
魏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铁矿石。如果有,哪怕品位低,也是工业的种子。
转完一圈回到炮楼,已经快中午。小柱子回来了,说四个村长都通知到了。
“太平村的李村长说什么了?”魏莱问。
小柱子挠挠头:“李村长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看这火往哪儿烧’。”
魏莱笑了笑。预料之中。
下午一点半,四个村长陆续到了。
太平村的李铁柱最先来,三十出头,膀大腰圆,穿着件露棉絮的破袄,进来就往长凳上一坐,眼睛直勾勾盯着魏莱。靠山屯的王老根六十多了,佝偻着背,拄着拐棍,坐下就咳嗽。红旗屯的马三炮四十来岁,精瘦,眼珠子转得活络,一进来就跟周明远打招呼,又对魏莱点头哈腰。芦苇荡村的赵满仓最后到,五十多岁,黑瘦得像根炭,进门就蹲在墙角,闷头抽旱烟。
周明远给每人倒了碗热水。魏莱坐在桌子后面,看着这四个人。
“各位村长,我叫魏莱,新来的镇长。”他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今天请大家来,就一件事:怎么让四水镇的人,在这个冬天不饿死,开春有粮种,往后…能过上好日子。”
李铁柱哼了一声:“镇长话说得漂亮。粮在哪?钱在哪?人倒是有一堆,等着吃饭。”
马三炮赶紧打圆场:“李村长话粗理不粗。魏镇长,咱们红旗屯去年涝了,现在家家见底,县里拨的救济粮,一人一天二两苞米面,够干啥?”
王老根咳嗽着说:“靠山屯…靠山吃山。可这些年打猎的多了,山货少了,换不来粮…”
赵满仓只是抽烟,不吭声。
魏莱等他们说完,才开口:“粮,没有现成的。钱,也没有。但我们有地,有人,有手。”
他站起来,走到墙边,指着那张日军地图:“镇东,荒甸子,两千多亩,黑土地,为什么没人种?”
屋里瞬间安静。
李铁柱脸色变了:“镇长,那地方…邪性。”
“怎么邪性?”
“老辈人说,那是‘鬼甸子’,种啥死啥。”马三炮接话,“前年有人不信邪,开了两亩,撒了种子,苗都没出。”
魏莱看向周明远。周明远沉默片刻,说:“不是邪性。是地势低,排水不畅,春播时积水,种子泡烂了。”
“那就挖渠排水。”魏莱说。
“挖渠?”李铁柱瞪眼,“谁去挖?拿啥挖?铁锹都没几把!”
魏莱走回桌子前,从抽屉里(其实是昨天让周明远准备的)拿出一张纸,铺开。是他凭着记忆画的简易图。
“我的想法是:四个村,每个村出五十个劳力,组成‘互助开荒队’。工具,镇里想办法凑。粮食,从现有的救济粮里挤出一部分,作为开荒期间的‘工粮’。挖出的渠,既能排荒甸子的水,也能连到各村的地里,以后抗旱防涝。开出来的地,按出工比例分给各村,谁开的多,谁分的多。”
他顿了顿,看着四人的反应:“这叫‘以工代赈’。与其等着救济粮饿不死也吃不饱,不如自己动手,挣一条活路。”
王老根抬起头,昏花的老眼里有了点亮光:“那…开出来的地,真能分?”
“白纸黑字,镇里盖章。”魏莱说,“只要种出粮食,交够公粮,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李铁柱盯着那张图,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镇长,你说得轻巧。万一开了地,还是不长庄稼,咋办?白费力气,还搭上工粮。”
“所以需要懂种地的人。”魏莱看向马三炮,“马村长,红旗屯地肥,老把式多。能不能出几个有经验的人,帮着看土、选种、教大伙怎么种这低洼地?”
马三炮眼珠转了转:“这个…倒是行。但出人,也得给粮吧?”
“给。”魏莱干脆,“技术指导,工粮加倍。”
马三炮笑了:“那成!”
魏莱又看向赵满仓:“赵村长,芦苇荡村守着湿地,芦苇编席子、编筐是好材料。开荒队需要装土运土的筐,能不能组织妇女编一批?镇里用粮食换。”
赵满仓终于抬起头,黑黢黢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点了点头。
最后是李铁柱。魏莱看着他:“李村长,太平村人多,劳力足。开荒队的主力,得靠你们。工具、组织、挖渠的重活,你们挑大梁。分地的时候,太平村按劳分,绝不亏待。”
李铁柱沉默了很久。屋里只有王老根的咳嗽声和赵满仓吧嗒烟袋的声音。
终于,他开口:“镇长,你打过仗?”
“打过。”魏莱说。
“战场上,你会让弟兄们往死地里冲吗?”
“不会。但有时候,死地里藏着活路。”魏莱直视他,“荒甸子是不是死地,得试了才知道。试,可能饿死累死。不试,肯定饿死。”
李铁柱盯着魏莱的眼睛。那是一双经历过生死、沉淀下某种坚硬东西的眼睛。他忽然想起战场上见过的那些真正的指挥官——不是靠军衔,是靠眼神。
“成。”李铁柱一拍大腿,“我太平村出八十个劳力!但镇长,丑话说前头,要是开不出来,或者分地不公,我李铁柱第一个不答应!”
魏莱点头:“公道自在人心。从明天起,各村统计人数,三天后,荒甸子开工。”
会议散了。四个村长各怀心事离开。周明远收拾着碗,突然说:“魏镇长,李铁柱这人…认死理,但说话算话。你把他拿下了,这事就成了一半。”
魏莱看着窗外,天色又暗下来。
“周文书,镇上还有多少存粮?”
周明远放下碗,走到一个上锁的木箱前,掏出钥匙打开,拿出个账本:“县里拨的救济粮,还剩三千斤苞米面。按一人一天半斤算,够全镇两千三百人吃…不到三天。”
三天。魏莱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
“开荒队的工粮,一天一斤,干重活的加半斤。”他说,“先支出一千斤,够两百人干五天。五天后…必须看到点希望。”
周明远记录着,笔尖在纸上沙沙响:“魏镇长,这是在赌。”
“我知道。”魏莱说,“但还有别的路吗?”
周明远没回答。锁好箱子,他突然问:“镇长,你好像…很确定荒甸子能种出东西?”
魏莱心里一紧。他表现得太有信心了吗?2025年的农业知识告诉他,东北黑土地的低洼地,只要解决排水问题,是优质耕地。但现在,他不该“知道”这些。
“不确定。”他选择说实话,“但总得试试。试了,有可能活。不试,一定死。”
周明远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我去安排粮食。”
他走了。魏莱独自坐在渐渐暗下来的屋里,手指摩挲着口袋里那块压缩饼干。
赌注已经押下。现在,他需要更多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