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魏莱说要出去走走。小柱子要跟,他又拒绝了。
这次,他去了陈伊伊家。
天已黑透,但陈伊伊家还亮着灯。窗纸透出昏黄的光,映出她低头做事的剪影。魏莱敲了敲门。
“谁?”
“魏莱。”
门开了。陈伊伊手里拿着针线,像是在缝补什么。屋里比昨天整洁了些,灶台擦过了,地上的杂物也归置了。
“魏镇长,有事?”她问,侧身让他进来。
“想问问,如果开荒队有人受伤,或者生病,你这里…能处理到什么程度?”魏莱开门见山。
陈伊伊放下针线,指了指墙角一个藤条箱:“外伤,有止血粉(草木灰加草药)、布条。发热,有柴胡、葛根。拉肚子,有马齿苋。再重的…就得往县里送,二十里路,能不能撑到,看命。”
魏莱走过去,打开箱子。东西少得可怜,几个粗瓷瓶,一捆布条,几包干草药。没有酒精,没有消毒水,没有抗生素。
“这些草药,哪里来的?”
“自己采的。”陈伊伊说,“夏天去山上采,晒干。但冬天…山里封了,只剩这些库存。”
魏莱沉默。他知道青霉素在1948年已经量产,但那是军用物资,根本到不了这种偏远小镇。土霉素还要等几年。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最原始的方法。
“开荒队两百多人,集中在荒甸子干活,卫生问题很重要。”他说,“水源、粪便处理、防冻伤…这些,你能帮忙制定个章程吗?”
陈伊伊愣了一下:“我…制定章程?”
“你是卫生员,你最懂。”魏莱说,“比如,挖井取水,必须离临时厕所三十步以上。干活出汗了不能马上脱衣服。冻伤了不能用雪搓,得用温水慢慢复温…这些规矩,写成条文,让每个人都知道。”
陈伊伊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被需要、被重视的光。
“我可以试试。”她说,“但我识字不多…”
“我帮你。”魏莱说,“你口述,我写。”
陈伊伊看着他,忽然问:“魏镇长,你为什么…好像很懂这些?卫生防疫,连县里的医生都不一定说得这么细。”
魏莱心里又是一紧。他表现得又“超前”了。
“战场上学的。”他选择半真半假,“战地救护,卫生防疫是保命的事,不得不学。”
陈伊伊点点头,没再追问。她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个布包,小心地打开。
里面是几本线装书,纸页泛黄。最上面一本,封面上是娟秀的毛笔字:《陈氏医案》。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陈伊伊轻轻抚摸着书页,“他是前清秀才,后来去日本学医,回来想开诊所…但没等到。”
魏莱拿起一本,翻开。里面是工整的毛笔小楷,记录着病例、药方、还有…一些日文标注。
“这是…”他指着一行日文。
“父亲在日本学的笔记。”陈伊伊说,“有些药名、病症名,他用日文记的,说更准确。”
魏莱一页页翻看。突然,他的手停住了。
在一页关于“皮肤溃烂症”的记录旁,有幅手绘的图:一个罐子,冒着烟,旁边标注着日文:“イペリット”——芥子气的日文名称。
下面是详细的症状描述:“接触后数小时,皮肤起红斑、水疱,进而溃烂…吸入者出现咳嗽、呼吸困难…无特效解毒剂,唯迅速清洗、隔离…”
记录的最后,有一行小字:“昭和十八年,于哈尔滨郊外所见。日军谓之‘特殊物资’,实则毒气也。惨不忍睹,记之以警后世。”
魏莱抬起头,看向陈伊伊:“你父亲…见过这个?”
陈伊伊脸色白了白:“我不知道。这本笔记,我也是最近才敢仔细看…父亲去世前,把它藏在房梁上,嘱咐我‘非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
“他什么时候去世的?”
“昭和二十年…1945年,鬼子投降前一个月。”陈伊伊声音很低,“说是暴病,但…身上没有伤口,只是咳血,皮肤…有些地方发黑。”
魏莱合上书。心里那个猜测越来越清晰。
陈伊伊的父亲陈砚秋,留日医学生,很可能被日军强征参与过生化武器的“研究”或“处理”,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被灭口。而陈伊伊的母亲,因此精神失常。
“这本笔记,很重要。”魏莱把书还给她,“收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陈伊伊用力点头,把书重新包好,藏回柜子深处。
“魏镇长,”她忽然问,“你说荒甸子能开出来…是真的吗?”
“我相信能。”魏莱说,“但需要大家齐心。”
陈伊伊看着他,良久,说:“我信你。”
很简单的三个字,却让魏莱心头一震。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这是第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离开陈伊伊家时,夜已深。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魏莱裹紧棉袄,快步往回走。
路过镇西的废铁堆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黑暗中,有细微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铁堆里翻找。
魏莱屏住呼吸,悄悄靠近。月光从云缝里漏下一点,照出一个人影——佝偻着,正从铁堆里扒拉出几根锈蚀的铁轨,往麻袋里装。
“谁?”魏莱出声。
那人影猛地一僵,随即抱起麻袋就要跑。魏莱几步冲上去,右手抓住他肩膀。那人回身就是一挥,手里有什么东西闪过寒光——
魏莱下意识侧身,那东西擦着他脖颈划过,冰凉。他左手条件反射地想去格挡,却只抬起一半,无力地垂下。
就这一瞬间的破绽,那人挣脱,钻进黑暗里不见了。
魏莱站在原地,心脏狂跳。脖颈处火辣辣的,他抬手一摸,湿的,是血。伤口不深,但流血了。
刚才那人手里…是刀?
他蹲下身,在刚才那人站的地方摸索。铁锈、碎渣,还有…一小块布条,深蓝色,棉布,边缘整齐,像是从衣服上割下来的。
魏莱捡起布条,握在手里。布条还带着点体温。
他站起身,看向那人逃跑的方向——是往镇外,荒甸子的方向。
偷铁轨?卖给铁匠铺?还是…有别的用途?
魏莱把布条揣进口袋,转身回炮楼。伤口还在渗血,他得处理一下。
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这个看似死气沉沉的小镇,水面之下,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接下来两天,魏莱忙得脚不沾地。
和周明远一起核算粮食,制定开荒队的口粮标准:干重活的(挖渠、抬土)一天一斤半苞米面,轻活的(做饭、送水)一天一斤,早晚各一顿糊糊,中午有个窝头。一千斤粮食,紧巴巴地支撑五天。
和李铁柱一起筛选劳力。太平村报了八十二人,李铁柱亲自挑,老弱不要,偷奸耍滑的不要,最后定了七十八个精壮汉子。靠山屯出了二十人,红旗屯二十五人,芦苇荡村出了十五人——都是自愿报名,为了那口“工粮”。
和马三炮商量技术指导的事。红旗屯出了三个老庄稼把式,马三炮拍胸脯保证:“都是种了一辈子地的,洼地怎么排水,怎么选种,门儿清。”
赵满仓那边,妇女们开始编筐。芦苇荡的芦苇杆子韧性好,编出的筐又结实又轻便。魏莱去看过一次,十几个妇女坐在院子里,手指翻飞,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赵满仓蹲在门口抽烟,看见魏莱,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魏莱还去了一趟铁匠铺。铁匠姓张,五十多岁,独臂,另一只手在战场上丢了。铺子里冷清,炉子没生火。
“张师傅,开荒队需要工具。”魏莱说,“铁锹、镐头、筐子上的铁箍…能打吗?”
张铁匠看着自己唯一的左手:“能打。但没铁。”
“铁我有。”魏莱说,“镇西废铁堆里,有鬼子留下的铁轨、工字钢,能用吗?”
张铁匠眼睛亮了:“那是好钢!就是锈得厉害,得煅打去锈。”
“需要多少人手帮忙?”
“两个后生,有力气的,帮我拉风箱、抡大锤。”
魏莱当即让小柱子从太平村的劳力里调了两个年轻人,第二天就去铁匠铺报到。张铁匠生了火,炉火映红了他满是炭灰的脸,那只独手握住铁钳,夹起一段锈蚀的铁轨,送进炉膛。
“镇长,”他忽然说,“这铁…真是给开荒队打工具?”
魏莱看着他:“是。怎么了?”
张铁匠摇摇头,没说话,只是专注地盯着炉火。铁轨渐渐烧红,发出暗金色的光。
第三天下午,开荒队集合。
荒甸子边缘,黑压压站了一百三十八人。男人们穿着破棉袄,扛着刚打出来的、还带着锻打痕迹的铁锹镐头。女人们提着装满热水的瓦罐,挎着装窝头的篮子。四个村长站在队伍前面,李铁柱嗓门最大,正在吼着整队。
魏莱走上一个土坡,看着下面那些面孔。年轻的、年老的、麻木的、期待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是为了那一斤半的粮食而来。但他们不知道,这可能是改变四水镇命运的第一步。
“乡亲们!”魏莱开口,声音在寒风中传开,“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给别人干活,是为了我们自己!”
人群安静下来。
“荒甸子,两千亩黑土,就在我们脚下!开出来,就是我们的地!种出粮食,就是我们碗里的饭!”
有人低声议论。
“我知道,有人不信,说这地邪性。”魏莱继续说,“邪不邪,不是靠说,是靠干!挖渠排水,改良土壤,选对种子,我就不信,黑土地长不出庄稼!”
李铁柱吼了一嗓子:“镇长说得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人群里有了点笑声,气氛松动了一些。
魏莱举起右手:“从今天起,我们四水镇开荒队,立三条规矩!”
“第一,听指挥!挖多深、怎么挖,听技术员的!”
“第二,不藏私!有力出力,有计出计,谁耍滑头,扣工粮!”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互帮互助!你累了,我替你一把;你伤了,大家抬你回去!咱们是一个队,要活一起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五年后,我要让四水镇的孩子,每天能吃上一个窝头!十年后,我要让四水镇的老人,冬天有棉衣穿!二十年后…我要让所有人,提起四水镇,竖起大拇指说:那地方,好!”
没有掌声。但魏莱看到,很多人的眼睛里,有了光。
那是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微弱,但真实。
“现在,”魏莱一挥手,“开工!”
人群动了。在李铁柱和三个技术员的指挥下,第一锹黑土,被翻了起来。
泥土的气息,混着冰雪的寒意,扑面而来。
魏莱站在土坡上,看着这片荒原开始苏醒。远处,陈伊伊带着两个妇女,支起了临时医疗点——一顶破帐篷,一口烧热水的锅。
周明远蹲在一边,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小柱子跑来跑去,传达着各种指令。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
但魏莱摸了摸脖颈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块深蓝色的布条。
他知道,平静只是表象。
荒甸子深处,芦苇荡的迷雾中,还有更多秘密,在等待揭开。
而那个偷铁轨的神秘人,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