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下午,马车抵达四水镇。
所谓“镇”,不过是几十间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冰冻的河沟两侧。唯一的“街”是条压实的土路,坑洼里积着浑浊的冰水。几根歪斜的木杆上挂着褪色的旗——红旗,但破得露了白。
镇政府是最大的建筑,也是唯一一座砖石结构的——正是魏莱路上见过的那种日军炮楼,只是稍作改造:顶层的射击孔堵上了,墙上刷了白灰,写着“为人民服务”,但白灰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砖。
马车停在炮楼前。一个穿着臃肿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中年男人迎出来,一瘸一拐。他约莫五十岁,脸像风干的核桃,皱纹深刻,眼神却锐利。
“是魏莱同志吧?我是周明远,镇文书。”他伸出手,手掌粗粝,布满老茧。
魏莱用右手握住:“周文书,以后叫我老魏就行。”
周明远点点头,没多说,引着魏莱和小柱子进了炮楼。一楼是办公区,摆着两张破桌子,几条长凳,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布告。炉子生着火,但屋里依然寒冷,呵气成雾。
“条件艰苦。”周明远言简意赅,“魏镇长住二楼,以前小鬼子的指挥官房间,稍宽敞些。小同志住隔壁。”
魏莱放下简单的行李——就一个包袱。他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墙角一堆杂物上:锈蚀的日军步枪、破钢盔、几双翻毛皮鞋,还有…几个标着日文的铁皮箱。
“这些是?”他问。
周明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暗了暗:“鬼子撤走时没来得及销毁的。枪都没用了,箱子…装着些文件、地图,看不懂,就一直堆着。”
魏莱走过去,随手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是泛黄的图纸,日文标注,画的是防御工事、地下通道。他翻了几张,突然顿住。
一张地图上,清晰地标着“四水镇周边地下设施分布”。其中一个红点,就在镇东五里处的…芦苇荡。
记忆被触发。2025年,他在档案馆看过解密资料:日军在东北遗留了大量化学武器,其中吉林地区是重灾区。埋藏点往往选择沼泽、芦苇荡等不易开发的地带。
“周文书,”魏莱尽量让声音平静,“这芦苇荡…有人去过吗?”
周明远抽烟的手顿了顿:“那是片死地。老辈人说,鬼子在那儿‘处理’过东西。前年有两个外乡人闯进去,回来就浑身起泡,没三天就死了。”
芥子气。或者路易氏剂。魏莱心脏沉了下去。
“以后立个牌子,严禁任何人进入。”他说。
周明远深深看了他一眼,没问为什么,只是点头:“好。”
安排好住处,魏莱说要出去走走。小柱子要跟,他拒绝了。一个人,沿着冻硬的土路,走向镇子深处。
时近黄昏,天色晦暗。零星几户人家升起炊烟,用的是湿柴,烟浓而黑,呛人。他看见一个老人蹲在门口,用冻裂的手掰苞米芯子,试图剥出最后一点能吃的部分。看见几个孩子穿着单薄的棉衣,小脸冻得发紫,在路边捡拾牲口粪便——晒干了可以当燃料。
在一处低矮的土房前,他停住了。
门开着,屋里昏暗。一个年轻女子背对着门,正在灶台前忙碌。她穿着打补丁的蓝花袄,头发在脑后扎成髻,插着一根木簪。灶上煮着什么东西,热气腾腾,她正用勺子小心地搅动。
魏莱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手指纤细,但指节粗大,是常年劳作的结果。而手腕处,隐约露出一截白色,是…绷带?
女子似乎感觉到视线,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魏莱看见一张清秀但憔悴的脸,约莫十八九岁,眼睛很大,黑白分明,但眼下有浓重的青影。她手里还拿着勺子,警惕地看着他。
“你是?”她开口,声音清脆,带着点东北口音。
“新来的镇长,魏莱。”他自我介绍。
女子愣了一下,随即放下勺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陈伊伊。镇上的…卫生员。”
卫生员。魏莱想起文件上的记载:四水镇没有医院,只有一个“卫生员”,是前清秀才的女儿,跟着父亲学过点医术,父亲死后,就靠一点草药和土方给人看病。
“在煮什么?”魏莱问。
陈伊伊抿了抿嘴:“柴胡水。东头老孙家孩子发烧,没药,只能煮点这个试试。”
魏莱走近灶台。锅里是浑浊的黄水,漂着几根草根。2025年的知识告诉他,柴胡确实有解热作用,但需要一定剂量和提取方式,这样煮…效果微乎其微。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辛苦了。”
陈伊伊看着他,目光落在他不自然垂落的左臂上:“你受伤了?”
“战场上的旧伤。”魏莱说,“不碍事。”
沉默片刻。灶里的火噼啪作响,映着两人忽明忽暗的脸。
“魏镇长,”陈伊伊突然开口,声音很低,“镇上的药…几乎没了。盘尼西林(青霉素)一支都没有,消炎粉只剩半包。如果再有伤员,或者瘟疫…”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白。
魏莱看着她眼中的忧虑和无力,想起2025年那个药品充足、医疗AI辅助诊断的时代。巨大的落差让他胸口发闷。
“会有办法的。”他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离开陈伊伊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路灯,只有零星窗户透出的微弱煤油灯光。魏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脑海中盘旋着几个词:
饥饿、缺药、毒气隐患、废墟。
而他,一个左手残疾的穿越者,口袋里揣着半块来自未来的压缩饼干。
走到炮楼下时,他抬头。二楼窗户亮着灯,是小柱子点的。那点亮光在无边的黑暗中,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魏莱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他知道,从明天起,这盏灯必须更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