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5月29日,深夜十一点零七分。
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t2航站楼时,我的耳朵里还残留着《Uptown Funk》鼓点反复撞击的嗡鸣,像一只永不疲倦的蜂群在颅内筑巢。
十二个小时的越洋飞行,身体困倦得像被掏空又填满沙袋,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清醒得能听见血液流过太阳穴时摩擦血管壁的细微声响。
洛杉矶的阳光和喧嚣还黏在皮肤上——那种干燥的、带着海水咸味和汽车尾气的热。
北京夜里的凉风从机舱门打开的缝隙灌进来,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那层黏腻的伪装。
撕裂感。
从一个世界被硬生生拽回另一个世界。
前者华丽、外放、追求极致的感官刺激,像打翻的调色盘;后者深沉、内敛、在几千年的黄土层下寻找表达的出口,像一卷缓缓展开的宣纸。
高军的助理小陈来接我,车子驶上空旷的机场高速。
窗外是熟悉的北方平原夜景,稀疏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明灭,像沉睡巨人的呼吸。
偶尔有运货的大卡车呼啸而过,红色的尾灯在夜色里拉出长长的光轨,瞬间照亮路旁白杨树笔直的轮廓,又迅速消失。
“小田总,直接回招待所还是去公司?”小陈问,声音里带着熬夜的沙哑。
我想了想:“去录音棚。”
“现在?都半夜了。”他看了眼仪表盘上的电子钟,绿色数字显示23:42。
“嗯,现在。”我把车窗摇下一道缝,让冷风灌进来,驱散最后一点昏沉。
我需要立刻切换状态。从《Genesis》的全球声波,切换到《华夏》的根脉与新生。
这两张专辑像我的两个肺,一个呼吸世界的空气,一个呼吸故土的气息。缺了哪一个,都会窒息。
车子在北四环上行驶,深夜的北京空旷得陌生。
白天的拥堵、喧嚣、人流全部消失,只剩下路灯孤独地站立,把银杏树新发的枝叶影子投在空旷的街道上,像一幅幅流动的水墨剪影。
这座城市在沉睡,或者说,在用它的方式休息,积蓄力量等待明天的苏醒——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录音棚在北四环的一个地下室;里面是全套的进口录音设备——SSL调音台、Neumann话筒、满墙的效果器机架,电线像藤蔓一样在地板槽道里穿行。
这是去年艾伦来的时候租下来的,当时多方煎熬、资金吃紧,高军说我疯了——一个月五万租金,就为了个录音的地方。
但我觉得值。音乐需要气场,需要空间,需要那种能让声音自由生长的环境。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里面亮着灯。
林浩坐在调音台前,戴着耳机,闭着眼睛,整个人陷在工程师椅里,像一尊入定的佛。
他是九七年高军从大公司挖来的制作人,从王斐的《流光絮语》到黄西的《黄土》……
现在才三十出头,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但手指修长白皙,在调音台的推子间滑动时,像钢琴家在弹奏无声的乐章——推高,拉低,微调,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克制。
听见声音,他睁开眼,眼神里有熬夜的血丝,但很亮:“回来了?”
“嗯。”我把背包扔在旁边的沙发上,那是个老式皮沙发,皮革开裂露出里面的海绵,“在听什么?”
“《俑》的弦乐小样。”他摘下一边耳机递给我,“刚录完,你听听。我找了中央音乐学院民族乐团最好的八个乐手,录了整整一天。”
我接过,戴上。耳机里传来弦乐的声音——但不是西方交响乐团那种恢弘的、整齐划一的齐奏,而是更细腻、更东方化的表达。
大提琴低沉如大地深层的呼吸,中提琴婉转如溪水流过石缝,小提琴高亢处像黎明时的鸟鸣,但所有声音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类似古琴泛音的质感里,像隔着千年的雾气传来。
这是林浩花了两个月研究的成果:用西方的弦乐器,模仿中国古乐的韵味。不是简单的旋律移植,是气韵的转化——让提琴“唱”出古琴的“吟猱”,让弓弦摩擦出琵琶的“轮指”。
“怎么样?”他问,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控制台边缘。
“大提琴再沉一点。”我闭着眼睛听,让声音在脑海里形成画面,“不是音量,是质感。要像兵马俑刚从土里挖出来时,那种带着泥土腥味的沉重——不是死沉,是蓄势待发的沉,好像下一秒就会动起来。”
林浩在笔记本上记下,用的是铅笔,笔尖在纸上沙沙响:“明白。还有呢?”
“小提琴的高音区,加点颤音,但要克制。”我睁开眼睛,看着控制台上跳动的电平表,“不是情绪化的颤抖,是……像陶俑表面彩绘褪色时,那种细微的龟裂。很轻,但你能感觉到它在蔓延。”
他停下笔,看着我,眼神复杂:“你这要求,有点抽象。”
“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说。
林浩沉默了几秒,然后笑了,笑容里有无奈也有兴奋:“对,我知道。所以才跟你干活——虽然会被逼疯,但做出来的东西,别处没有。那种‘别处没有’,是会上瘾的。”
我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手指落在琴键上,冰凉的黑白键在指尖下陷。
弹了几个音,《俑》的主旋律简单到只有五个音符,但每一个音符都承载着千年的重量。
这让我想起在西安的那个早晨,王老唱秦腔时的样子——脖子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用尽生命所有的力量去吼那一嗓子,唾沫星子在晨光中飞舞。
那不是表演,是祭祀。用声音祭祀那些被时间埋葬的生命,祭祀那些无名无姓、却曾真实活过的人。
“王老的采样处理好了吗?”我问。
“好了。”林浩切换音频文件,硬盘灯闪烁,“你听听。我做了降噪、分层、变速,还加了点混响——不是教堂那种,是山洞里的回响,要那种空旷的、带着湿气的回声。”
耳机里传来处理过的秦腔嘶吼。
原始录音来自我在西安那个小院的现场录制,声音粗糙,有环境杂音,有老人的喘息声,有远处孩子的哭闹。
经过处理后,现在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声音符号——依然能听出是人声,但已经超越了具体的人,变成了一种文明的呐喊,一种从黄土深处传来的、不甘被遗忘的咆哮。
我在那个声音里加了电子效果。不是修饰,是对话。
让古老和现代在声波里碰撞,让嘶吼和电流交织,让土地和芯片共鸣。
林浩用了合成器模拟出类似变压器嗡鸣的低频,又叠加了一层类似古琴泛音的高频,让整个声音空间既古老又未来。
“这里,”我指着频谱图上的一段,那里秦腔的嘶吼达到峰值,波形像陡峭的山崖,“加一个反向的延迟效果。让嘶吼的回声不是向后消散,而是向前聚集,像千军万马从历史深处走来——不是越来越远,是越来越近。”
林浩的眼睛亮了:“有意思!我试试。让回声叠加,一层比一层强,最后变成海啸。”
他立刻在电脑上操作,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几分钟后,新的版本出来。
秦腔的嘶吼结束后,不是渐渐消失,而是一层层回声从虚空中涌来,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最后所有回声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声浪,轰然拍下。
听完,整个控制室安静了几秒。空调的嗡嗡声显得格外清晰。
“这歌……”林浩摘下耳机,声音有点干,“会吓到很多人。”
“也会抓住很多人。”我说。
“对。”他点头,眼神里有种创作人特有的狂热,“抓住那些在寻找根的人,那些觉得现代生活轻飘飘的人,那些需要一点重量的人。”
我们开始工作。调音台的指示灯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心跳监测仪。
屏幕上各种波形图跳动,频谱分析仪显示着声音的能量分布。
时间失去意义,只有声音在生长,在变化,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
林浩泡了浓茶,我喝着白水,两个人在这个深夜的录音棚里,像两个炼金术士,试图从声音中提炼出黄金。
凌晨三点,我们有了第一个完整版本。
三分四十二秒的音乐。
开头是王老的秦腔采样,经过反向延迟处理,真的像千军万马从土里爬出来,脚步声沉重,铠甲碰撞。
然后是沉重的电子节拍进入——不是舞曲那种轻快的节奏,是类似心脏起搏器的脉冲,冰冷,规律,但底下藏着弦乐的暖流,像地热。
接着是我的主歌,声音压得很低,像从地底传来:
“我是俑,埋在土里千年
等一声惊雷,炸裂春天
彩绘褪色,铠甲生锈
但眼睛还睁着,看人间变天……”
唱到这里时,弦乐突然拔高,像一道光刺破黑暗。小提琴的颤音像闪电划过夜空。
然后是副歌,我用秦腔的发声方式唱现代歌词,声音在嘶吼和歌唱之间寻找平衡,喉咙要用力,但又要控制,像走钢丝:
“我不说话,泥土封住唇舌
我不动弹,时光凝固骨骼
但我在听,听风过咸阳道
但我在等,等人来叩我的门——”
最后一段,所有声音汇聚——秦腔、电子、弦乐、我的歌声,还有林浩加入的、几乎听不见的编钟采样(来自湖北曾侯乙墓编钟的录音),交织成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结束在一个绵长的余音里,像一声叹息,消散在历史的长风中,但余震还在继续。
放完,录音棚里一片死寂。只有机器散热风扇的声音。
林浩摘下耳机,很久没说话。他的手指在发抖,不是累,是激动。
他点了支烟——录音棚禁烟,但这时候没人管——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屏幕光中缭绕。
“这歌……”他最终开口,声音沙哑,“会改变一些东西。”
“希望如此。”我说。
“不是希望,是肯定。”林浩转头看着我,眼神在烟雾后显得深邃,“我做音乐十几年,从学院派到流行,从国内到国外,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东西。它不讨好人,不迎合市场,甚至不‘好听’——但它真实。真实到让人头皮发麻,真实到……像一记闷拳打在胃上。”
他站起来,在狭小的控制室里踱步,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划出弧线:“田总,你知道现在市面上流行什么吗?是《心如刀割》那样的爱而不得,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那样的口水歌,是《雨一直下》那样的伤心情歌。大家要的是容易消化、容易共鸣、容易跟着哼唱的东西。上班累了,下班听首歌,放松,流泪,睡觉。”
他停下来,指着屏幕上的音频文件,那根代表音量的红线还在微微颤动,像心跳的余波:“但这首歌,它要人思考,要人感受,要人面对一些沉重的东西——历史,时间,遗忘,存在。它会吓跑很多人,但也会抓住一些人——抓住那些在寻找更深层表达的人,那些觉得生活太轻、需要一点重量的人。”
“那就够了。”我说,“我不需要所有人都喜欢,只需要有人被触动。哪怕只有一个人,在深夜听到这首歌,想起自己的根,想起那些被遗忘的祖先,就够了。”
林浩看着我,眼神复杂:“你才十六岁,怎么会有这种……这种近乎悲壮的艺术追求?”
我想了想,给出一个部分真实的答案:“因为见过。”
“见过什么?”
见过前世华语乐坛的浮沉,见过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尴尬,见过一代人精神上的无根状态。
但这话不能说。
“见过兵马俑。”我最终说,“当你站在一号坑边,看着几千个陶俑整齐排列,每一个都有不同的表情,不同的姿态,但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那种震撼,会改变一个人。你会想,他们是谁?他们有过什么样的人生?他们希望被记住吗?然后你会发现,你和他们没什么不同——都是时代洪流里的一粒沙,都会被遗忘,都在寻找存在的意义。”
林浩点点头,没再追问。
在这个行业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尊重秘密是基本的职业素养。
他把烟摁灭在随身带的金属烟盒里:“接下来录哪首?”
“《活埋》。”我说,“趁着状态还在。”
《活埋》是《俑》的姐妹篇,但更个人,更锋利。
歌词直接来自我在西安那晚的创作,灵感来自那个被活埋在兵马俑坑里的工匠的传说——不是殉葬,是反抗,是自愿被埋,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的作品永存。
“他们把我活埋进土里
说这样安全
说这样永恒
说这样就不会看见
天是怎么变的
朝代是怎么换的
爱是怎么死的”
这首歌的编曲更实验。
林浩用采样器收集了各种声音——铁锹挖土的声音、泥土落下的沙沙声、棺木合上的闷响、窒息时喉咙发出的咯咯声。
这些声音经过处理,变成节奏的一部分。鼓点不是传统的架子鼓,是这些采样循环叠加形成的脉冲。
录音间里,我站在麦克风前,U87话筒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我。我闭上眼睛。
脑海里不是音乐,是画面。
是我重生那天的画面——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白色天花板上有水渍形成的污痕,像地图。
知道自己的人生一眼到头,那种被活埋的感觉,不是死亡,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清醒地看着自己一点点窒息,却动弹不得。
前奏响起。是心跳声,缓慢,沉重,然后渐渐被泥土掩埋的声音覆盖——沙,沙,沙,一层又一层。
我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在耳语,像从地底传来:
“他们把我活埋进土里
说这样安全
说这样永恒……”
唱到“但我有耳朵,听见雷在云里滚”时,声音突然拔高,从地底冲出来,像一根破土而出的竹子。
伴奏里加入电吉他的嘶鸣,不是旋律,是噪音,是挣扎的声音,像金属摩擦石头。
副歌部分,我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几乎撕裂:
“我不是古董!
不是标本!
不是你们用来证明
历史有多厚的证据!
我是活的!
虽然被埋着!
但心还在跳!
跳得大地都颤抖——”
最后一句,声音真的撕裂了。不是技巧,是真实的撕裂。
我能感觉到声带在摩擦,喉咙在燃烧,但停不下来。
因为这首歌必须这样唱,必须用尽所有的愤怒、不甘、挣扎,才能唱出那种从土里伸出手的决绝——哪怕只能伸出一根手指,也要指向天空。
录完,我走出录音间,浑身被汗水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喉咙火辣辣地疼,咽口水都困难。
林浩递给我一杯温水,里面泡着胖大海:“你的嗓子……”
“没事。”我喝了一口,温水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短暂的缓解,“这个版本保留,就要这种撕裂感。最后那句‘颤抖’,不用修音,保留那个破音。”
“太伤了。”林浩皱眉,“你还要录《华夏》其他歌,还要……”
“值得。”我看着控制台上的波形图,那条代表我声音的曲线在最后一句剧烈起伏,像心电图室颤时的线条,“有些歌,一辈子只能录一次。因为那种状态,不可复制。过了今晚,我可能再也唱不出这种感觉了。”
林浩叹了口气,没再劝。
他在这个行业里见过太多偏执的人,知道劝不动。
他在工程文件上标注:“最终版,不修音。”
凌晨五点,天开始亮。
窗外四合院的灰瓦屋顶染上淡青色,远处的鸽群起飞,鸽哨声穿透隔音窗,变成模糊的背景音。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吃了点东西——林浩从家里带来的包子,已经凉了,微波炉热一下,肉馅凝固成块。
然后继续。
接下来录《盛夏的雨》。
这首歌完全不一样——柔软,细腻,带着青春期特有的朦胧情感。
灵感来自县城网吧的那个雨夜,来自林薇坐在角落里安静上网的样子,来自那种想要保护什么却又必须克制的矛盾心情。
前奏是钢琴,简单的几个音符,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叮,咚,叮咚。然后加入弦乐,温暖,包容,像雨夜室内的灯光。
我唱得很轻,声音恢复到平时的状态,但多了一层疲惫后的柔软:
“七月的雨来得突然
淋湿了巷口的槐花
你坐在窗边,数雨滴
我坐在角落,数心跳
键盘声噼啪作响
像雨打芭蕉
你在屏幕那端的世界
我在屏幕这端的牢……”
这首歌不需要用力,需要的是克制。
把汹涌的情感压成平静的诉说,把守护的冲动变成遥远的注视。
最难的是那种分寸感——多一分就滥情,少一分就冷漠。
要像水墨画的留白,看似空,实则满。
我们录了七遍。第一遍太冷,第二遍太热,第三遍太刻意……第七遍时,我找到了那种状态:不是演唱,是回忆。回忆那个雨夜,回忆空气里潮湿的气息,回忆网吧消毒水的味道,回忆键盘敲击声中她安静的侧脸,回忆自己心里那场无声的暴雨。
录完,林浩说:“这首会红。不是那种爆红,是慢慢渗透,慢慢扎根,然后在很多人的青春记忆里,留很久。十年后,还会有人在下雨天想起这首歌。”
“那就好。”我说。喉咙还在疼,但心里某个地方柔软下来。
天完全亮了。
阳光从老槐树的枝叶间漏下来,在院子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光斑随着晨风晃动,然后在地下室唯一的那扇玻璃窗上,摩擦着。
我和林浩走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一夜的工作让人疲惫,但也让人充实——那种创造出了好东西的充实,像工匠完成了一件满意的作品。
“专辑剩下的歌,”林浩点起今天的第一支烟,“《以父之名》《夜的第七章》《止战之殇》这三首暗黑叙事曲,编曲已经差不多了,等你录人声。《江南》《青花瓷》两首中国风情歌,还在打磨细节——我请了苏州的评弹老师来录三弦,下周三到。《melody》是对逝去爱情的感叹,编曲需要更律动更婉转,我在想用不用加入一些拉丁元素。《光年之间》写的是距离,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过去和未来之间的距离;现在还想加入一些科幻感,编曲最复杂,可能还需要两周。”
我点点头,在心里梳理结构。
《华夏》这张专辑,我把它分成三个层次:
第一层:根脉。 包括《俑》《活埋》《青花瓷》。这三首歌探索传统文化与现代表达的结合,是“根”的部分。《俑》是历史的沉重与苏醒,《活埋》是个体的挣扎与呐喊,《青花瓷》是美学的传承与转化。
第二层:叙事。 包括《以父之名》《夜的第七章》《止战之殇》。这三首歌用音乐讲故事,探讨罪恶、正义、战争等宏大主题,是“翼”的部分——让音乐承载更复杂的社会思考,飞得更远。
第三层:情愫。 包括《江南》《melody》《盛夏的雨》《光年之间》。这四首歌回归个人情感,从地域乡愁(《江南》)到青春守护(《盛夏的雨》);从逝去爱情(《melody》)到遥远距离(《光年之间》);展现情感的多样层次,是“叶”的部分——让树冠丰茂,接地气。
三个层次,像一个完整的生命体——根基深厚,枝干坚实,枝叶繁茂。
但所有部分都贯穿着同一个核心:在快速变化的时代里,寻找身份的锚点,在全球化浪潮中,确认文化的坐标。
“田总,”林浩忽然问,烟在指间明灭,“你做这张专辑,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我想了想,指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树干粗壮,要两人合抱,树皮皲裂像老人的手;但枝叶茂盛,新发的嫩叶在晨光中透亮。
“身份。”我说,“我们这一代人——80后,90初——面对的是什么?”
林浩等着我继续说。
“是传统的断裂,是西方的冲击,是经济的腾飞,是价值的混乱。”我走到树旁,手放在粗糙的树皮上,“我们听着港台流行歌长大,看着好莱坞电影,用着日本电器,吃肯德基麦当劳,但骨子里流的是中国的血,课本里念的是唐诗宋词,过年要回家,清明要祭祖。”
我顿了顿:“所以我们需要一种新的表达。不是简单的复古,也不是全盘西化,而是融合——把传统的根脉和现代的视野结合起来,创造出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声音。这张专辑,就是这种声音的尝试。可能不成熟,可能生硬,但至少,我们试了。”
林浩沉默了很久,烟烧到滤嘴都没察觉。然后他说:“你才十六岁,就想这么深的问题。”
“有些人早熟。”我笑笑,“或者,只是被逼着早熟。”
上午九点,金佚林院长来了。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领口立挺,灰裤子,手里拎着个布包,脚上是老式布鞋。
走进院子时,阳光正好照在他身上,那头花白的头发像镀了层银,每一根都梳理得整齐。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很稳,像一棵移动的松树。
“金院长。”我迎上去。
“浩彣回来了。”他温和地笑,眼睛眯起来,眼角的皱纹像展开的扇子,“听林浩说你们熬了一夜?年轻也不能这么拼。声带是乐器,要养护,不能硬来。”
“有状态就多做点。”我说,“您怎么来了?不是说下周才听小样吗?”
“来看看你的‘根脉’找到没有。”金院长在院子的石凳上坐下,石凳冰凉,但他坐得笔直,“在美国待了半个月,没把魂丢在那儿吧?那边的东西,热闹是热闹,但总觉得……飘着,落不到地上。”
“魂在这儿。”我在他对面坐下,“但眼睛看见了更大的世界。看见了别人的热闹,也更清楚自己的安静。”
“那就好。”金院长从布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是中药的味道——胖大海、黄芪、枸杞、甘草,“《俑》录得怎么样?我听听。”
我们回到控制室,播放昨晚的版本。
金院长闭着眼睛听,全程没有表情,连手指都没动一下。
三分四十二秒,他一动不动,像一尊入定的佛,只有胸口微微起伏。
但你能感觉到,他在听,用全身心在听——不是听旋律,是听气息,听精神,听那个“声”后面的“心”。
音乐结束,他睁开眼,眼神深邃得像古井:“秦腔的采样,谁唱的?”
“西安的一位老艺人,姓王,七十多了。”我说。
“难怪。”金院长缓缓点头,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像在打拍子,“那种从丹田出来的力量,年轻人学不来,是岁月给的。那种嘶吼,不是技巧,是生命本身——活得久了,苦吃得多了,喊出来的声音就厚,就重,就往下沉,往地里钻。”
他站起身,在控制室里踱步,布鞋底摩擦地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你用电子效果处理这个声音,很大胆。很多人会觉得这是亵渎传统——老祖宗的东西,怎么能跟电脑混在一起?秦腔就该在黄土坡上唱,对着天,对着地,不能进录音棚,更不能加这些‘洋玩意’。”
“您觉得呢?”我问。
“我觉得很好。”金院长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有赞许,“传统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是活水。活水就要流动,要跟别的河流交汇,才能成为大江。你做的,就是让秦腔这条古老的河,流进电子音乐这片新海。但关键是——河还是河,海还是海,交汇处的水,既有河的浑厚,又有海的宽广。”
他走到我面前,距离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药味:“但是浩彣,融合不是简单的拼接。不是把古筝和架子鼓放在一起就叫融合,不是把京剧唱腔和R&b节奏拼在一起就叫创新。那种是杂烩,不是融合。真正的融合,是气韵的相通,是精神的对话。秦腔的嘶吼和电子的脉冲,表面看天差地别,但底层都是‘力’——一个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生命力,一个是从机器里迸发的科技力。你把这两种‘力’放在一起,让它们对话,这就对了。”
“我明白。”我说,“所以在《俑》里,秦腔不是装饰,是灵魂。电子音效不是噱头,是载体。弦乐不是陪衬,是桥梁。我要的不是‘中国风’,是‘中国的ing……’。”
金院长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更深的东西。
他从布包里拿出一卷宣纸,在调音台上小心铺开——林浩赶紧把上面的水杯移开。
宣纸是生宣,有些泛黄,上面是他用毛笔写的一段话:
“声有三境:
一曰技,调息运气,字正腔圆,此为入门。
二曰情,喜怒哀乐,感同身受,此为登堂。
三曰道,天地人心,融会贯通,此为入室。
你已过技关,正渡情海,望早日见道。”
字迹苍劲有力,墨迹渗透纸背,每一笔都像刀刻斧凿。
最后的“道”字,写得尤其厚重,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一条路,通向看不见的远方。
“谢谢金院长。”我小心卷起宣纸,像接过一件圣物。
“不用谢我。”他摆摆手,重新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中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路。我只希望你记住——不管飞多高,根要扎得深。否则风一大,就倒了。你看那些流行歌,为什么一阵风就过去了?因为没有根,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散。你的根在哪里?在西安的黄土里,在县城的雨夜里,在你父亲那双开过百万公里车的手里。记住这些,你的声音就有了重量,就吹不散。”
他又坐了一会儿,问了问专辑其他歌的进展,给了些建议——关于《青花瓷》的转音处理,关于《江南》的呼吸节奏。然后起身离开,布鞋踩在院子青砖上,几乎没有声音。
走之前,他说:“六月初,学院有个内部交流会,来的都是声乐界的老先生——有的九十多了,耳朵都不太灵了,但心还亮着。我想放《俑》给他们听,行吗?”
“行。”我说。
“可能会有人骂你离经叛道。”他提醒,但眼神里没有担忧。
“那就骂吧。”我笑笑,“能被骂,说明被听见了。最怕的是无声无息,像石头扔进海里,连个响都没有。”
金院长走了。院子里又只剩下我和林浩。
阳光越来越烈,初夏的北京开始显露它的热度,槐花的甜香在空气中浮动。
“继续?”林浩问,眼睛里有血丝,但精神亢奋。
“继续。”我说。
我们回到控制室,开始处理《以父之名》的编曲。
这首歌的改编灵感来自我对父亲的复杂情感——那个沉默的、严厉的、用自己方式爱着孩子的中国式父亲。
编曲上用了大量的低音和宗教感的和声,营造出一种审判与救赎交织的氛围,像教堂与法庭的混合体。
工作到中午,高军打来电话。
“小田总,回北京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他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了很多,背景里有孩子的笑声和女人的说话声,“刘静和小凯在我办公室,中午一起吃饭?刘静做了便当,说感谢你上次那番话。”
“我在录音棚,走不开。”我说,“你们吃吧。对了,高哥,听起来心情不错?”
“嗯。”他压低声音,但掩不住笑意,“刘静决定在学校和公司中间租个房子。她说看我这么拼,想离我近点,也能照顾我。小凯也转学到海淀的实验小学了,虽然贵点,但值得。”
“好事。”我说,“家稳了,事业才能走得更远。”
“是你那番话起了作用。”高军顿了顿,“谢谢你,浩彣。不只是为公事,是为……为让我重新看见什么最重要。”
“该谢的是你自己。”我说,“是你让她看到了你在做值得的事。人愿意付出,是因为相信值得。”
“对了,高哥,我建议不用在学校和公司中间租房了,直接在学校附近买房吧。”
“啊!为什么?”高军问。
“现在公司的人越来越多,你抽空去看看中关村附近有什么新的写字楼,我们干脆整体搬过去。”
“太好了,高军掩不住兴奋,那东四这边的房子怎么处理?”
“房子留着吧,我说,你问问陈叔,他们红星愿不愿意租下来,租金好说……”
“哈哈哈,好好好……”
挂了电话,我继续工作。
但心里是暖的——高军的家庭在修复,父亲找到了新的事业方向,团队在成长,专辑在成形。
虽然累,虽然难,但一切都在向前。这就是最好的状态。
下午三点,我们完成了《以父之名》的编曲定稿。
林浩靠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这张专辑做完,我可能需要休个长假。不是一两天,是一个月。去云南,找个古镇,每天晒太阳,喝茶,什么也不听。”
“应该的。”我说,“到时候给你包个大红包,机票酒店我报销。”
“红包不重要。”他闭着眼睛,声音疲惫但满足,“重要的是,我参与了一张会留在历史里的专辑。这比多少钱都值。十年后,二十年后,当人们说起2000年的华语音乐,会提到这张《华夏》。而我可以说,我在那里,我参与了。这就够了。”
我看着他疲惫但满足的脸,想起这几个月来所有人的付出——林浩熬了无数个通宵研究编曲,金院长一次次指导我的发声,王老在西安小院里毫无保留地教我秦腔,父亲忍着腰痛还在画“星火生活馆”的设计图,高军在北京和武汉之间奔波,赵振在法务条文里字斟句酌,王工在代码中寻找美……
没有他们,就没有《华夏》。
没有他们,我就算有前世的记忆,也只是一个孤独的搬运工,而不是一个真正的创作者。创作不是个人的事,是集体的事。
是无数人的智慧、汗水、情感汇聚成一条河,而我只是站在河口,把河引向大海的那个人。
傍晚六点,我离开录音棚,回到中戏招待所。
推开门,房间里堆着从洛杉矶带回来的行李,还没来得及整理。
桌上放着母亲寄来的包裹——这次不是鸡汤,是一包晒干的百合和一小罐蜂蜜,还有一张字条:
“浩彣,听你爸说你最近嗓子用得多,别太累,注意身体。百合润肺,蜂蜜养喉,是你姐专门去买的。回家妈给你炖排骨。
母字”
我把百合泡在水里,看着干枯的花瓣慢慢舒展,恢复柔软,像重新活过来。
蜂蜜罐在台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我打开,舀了一勺冲水,甜味从舌尖蔓延到喉咙,缓解了灼痛。
手机震动了。是杨峻荣,从台北打来。
“浩彣!周杰伦那小子疯了!”他的声音又兴奋又无奈,“他刚刚拿来三首新歌的demo,一首比一首怪!有一首叫《忍者》,全程在念rap,中间还插了一段哼唱!我听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
“我不知道!”杨峻荣几乎在喊,“我做了三十年音乐,从来没听过这种东西!但它……它有种奇怪的吸引力,让你想再听一遍,搞清楚他到底在干什么。第二遍听,你觉得好像有点意思。第三遍……你居然会跟着哼!”
我笑了。这就是周杰伦,这就是他之所以是周杰伦的原因。
在2000年,这样的音乐是异类,但正是异类,才能打破僵局。
“让他做。”我说,“不要干涉他的创作。预算不够就再加,时间不够就再延。这张专辑,我们要的不是安全,是突破。告诉阿尔法那些股东,要么相信天才,要么离开牌桌。”
“可是市场……”
“市场会跟上来的。”我很肯定,“杨总,你相信我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杨峻荣说:“相信。不然我也不会跟你一起搞‘共荣音乐’了。当年你在香港说要做‘华语音乐的共同繁荣’,我觉得是理想主义。现在看,你可能真的能做到。”
“那就让周杰伦疯吧。”我说,“有时候,疯子才能改变世界。正常人只能维持世界。”
挂了电话,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今天的最后一封邮件。
是张汝京发来的。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上海张江的一片空地,夕阳下,几个工程师模样的人拿着图纸在讨论,影子拉得很长。照片边缘,能看见一台挖掘机的轮廓,挖斗高举,像在向天空致敬。
标题是:“6月18日,等您来。”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空地、图纸、挖掘机、夕阳。
这一切看起来很普通,但我知道,这片空地上将建起中国第一座真正的、具有国际竞争力的芯片制造厂。
那些图纸上画的,不只是厂房和管道,是一个国家的产业突围路线图。
音乐和芯片,看似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在我这里连接起来了。
《Genesis》是面向世界的呐喊——用他们熟悉的语言,唱出我们的声音。
《华夏》是面向根源的寻找——在传统中挖掘现代的表达。
芯片投资是面向未来的播种——用今天的钱,赌明天的技术自主。
三件事,三个维度,构成一个完整的坐标系:横轴是空间(中国与世界),纵轴是时间(传统与未来),竖轴是领域(文化与科技)。
而我,站在这个坐标系的中心。十六岁,站在这里。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我看了眼时间:晚上八点。窗外的北京华灯初上,长安街的车流像一条光的河流。
但我还不能休息。打开书包,拿出高考复习资料——数学、语文、英语、物理、化学。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离专辑发行还有十几天,离芯片厂奠基还有二十天。
每一件事都不能耽误。
我泡了杯浓茶,翻开数学模拟卷。
立体几何、函数导数、概率统计……这些题目对我来说太简单了,但还是要做,要熟练,要保证万无一失。
因为高考不是展示才华的舞台,是必须通过的关卡。
做了一会儿题,手机又震了。
是林薇发来的短信,很简短:
“小老板,听说你回北京了。好好休息。高考加油。”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然后回复,也很简短:
“谢谢。你也是。”
没有多余的话。有些关心,点到为止就好;有些距离,保持住才对。
关上手机,我继续做题。
窗外的城市在夜色中沉静下来,但我知道,在这沉静之下,无数人还在忙碌——有人在录音棚里调音,有人在工厂里值班,有人在实验室里做实验,有人在书房里复习功课。
我们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像星空中的星辰,彼此遥远,但共享同一片夜空。
而我要做的,就是继续运行,不偏离轨道,不熄灭光芒。
直到所有轨道交汇的那一天。
直到音乐响起,芯片点亮,试卷写完,太阳升起。
那一天,会来的。
我喝口浓茶,苦涩在舌尖化开,然后回甘。
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