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5月25日,洛杉矶,下午三点。
我站在摄影棚中央,看着眼前这个由灯光、绿幕、金属框架和仿古道具构成的奇异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咖啡和电线过热的焦味,二十几个工作人员在忙碌穿梭,调整灯光角度,测试烟雾机,给舞蹈演员补妆。
巨大的工业风扇在角落嗡嗡转动,吹起地板上散落的亮片,那些细小的碎片在空中旋转,像一场微型的暴风雪。
这是《Uptown Funk》mV的拍摄现场。也是我英文专辑《Genesis》的最后一支mV。
“howard,看这边。”导演马克·詹森走过来,他五十多岁,留着络腮胡,穿件花哨的夏威夷衬衫——上面印着冲浪板和棕榈树,脖子上挂着三台不同型号的取景器,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我们打算在这个镜头里做时空折叠——你从70年代的迪斯科舞厅跳出来,穿过一道光门,直接落到2000年的科技派对里。你觉得怎么样?”
他指着分镜脚本上的一页草图。画面上,复古的水晶球灯和闪烁的LEd灯带交织,喇叭裤和荧光紧身衣共舞,黑胶唱片的纹路与二进制代码重叠。马克的铅笔标注密密麻麻:“此处加0.5秒闪光”“转场用烟雾机”“布兰妮入画从左上角”。
“我想看更多未来感。”我说,眼睛没有离开草图,“不是冷冰冰的银色金属,而是……有生命的科技。就像植物在生长,细胞在分裂,但它是机器。”
马克挑挑眉,从衬衫口袋掏出半截雪茄——没点燃,只是习惯性地咬着:“具体说说。”
“比如,灯光不是简单的闪烁,而是像呼吸一样起伏——亮,暗,亮,暗,节奏要慢,要有韵律。屏幕上的代码不是随机流动,而是像藤蔓一样生长,有主干,有分叉,最后开出花来。”我顿了顿,指向服装设计图,“还有这些衣服,要有复古元素,但面料得是智能织物,能随音乐变色。不是整件变,是像涟漪一样,从胸口扩散到袖口。”
马克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咧嘴笑了,雪茄在嘴角上下晃动:“我喜欢这个想法。但预算要增加——呼吸灯需要定制控制器,智能织物得找麻省理工那帮疯子,代码生长的特效,我认识一个做《黑客帝国》特效的工作室,但他们贵得要死。”
“加多少?”我问得很直接。
“三十万美元。主要是灯光和后期特效,服装另算。”马克报出数字,眼睛盯着我,像在等待我的退缩。
我想了想,点头:“可以。但我要在三天内看到初剪,而且特效质感必须达到电影级别——我要的是《银翼杀手》加《周末夜狂热》的混血儿,不是廉价音乐录影带。”
“成交!”马克转身,朝灯光师大吼,声音盖过了风扇的噪音,“嘿,吉米!把那些死板的频闪灯换掉,我要有呼吸感的!对,就像心跳!噗通——噗通——那种!”
我走到休息区。艾伦正在那里调音,他戴着巨大的监听耳机,闭着眼睛,手指在调音台上轻轻敲击节拍,整个人跟着节奏微微晃动。身边摆着七个空咖啡杯,像某种现代艺术的装置,杯壁上残留着深浅不一的咖啡渍。
“怎么样?”我问。
艾伦睁开眼,摘下一边耳机递给我,另一只耳朵还挂着:“混音差不多了。《treasure》的鼓点还需要再打磨——现在的底鼓太硬,像在敲铁皮桶。《24k magic》的合成器音色有点单薄,我准备加一层铜管采样,但要处理得若隐若现,像远处传来的派对声。”
他按下播放键。耳机里传来《Just the way You Are》的前奏——钢琴声清澈得像山泉流过鹅卵石,接着是我的声音,经过精密的压缩和混响处理,变得温暖而富有穿透力,但又保留了少年嗓音特有的清亮。唱到副歌时,背景里加入了若有若无的弦乐,像夜晚的风拂过窗帘。
“这个版本,”艾伦说,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骄傲,“是我这二十年做过的最好的情歌之一。你有种天赋,能把最简单的情感唱得无比真诚——不是技巧,是这里。”他指了指心口。
“谢谢。”我把耳机还给他,“但我觉得第二段主歌的呼吸声太明显了,修一下。我要的是情感的自然流露,不是刻意制造的‘真实’。”
艾伦瞪大眼睛:“那是故意的!那种微微的喘息感,让歌更有生命力!像在耳边低语!”
“太刻意了。”我坚持,“修掉,但要保持那种脆弱感。用别的办法——在‘youre amazing, just the way you are’那句后面,加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半秒的和声影子,像回声,又像叹息。”
他叹了口气,在笔记本上记下——那是个牛皮封面的旧本子,页角卷起,写满了各种音高符号和潦草的英文:“行,你是老板。不过我得说,你对细节的执着快把我逼疯了。上周为了《Grenade》里一个鼓点,我们录了二十七遍。”
“那是你还没见识过我对其他工作的态度。”我笑笑,接过他递来的咖啡——已经凉了,表面浮着一层油脂,“对了,布兰妮什么时候到?”
“六点。她今天在隔壁棚拍广告,结束后直接过来。”艾伦看了眼手表——一只老式的卡西欧电子表,数字显示着红色荧光,“她的经纪人刚发传真,说希望拍摄控制在两小时内,布兰妮今晚还有电台通告。而且……”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她最近状态不太稳,昨天在录音棚崩溃大哭,说是压力太大。”
我点点头,没说话。布兰妮·斯皮尔斯的客串是这支mV最大的噱头,也是马克说服我追加预算的理由之一。
十八岁的全球偶像,正处于事业巅峰期,《…baby one more time》还在公告牌前十徘徊,《toxic》的合作版又即将发行。她的出现,会为这支mV带来无法估量的媒体曝光。
但我更在意的是,她最近的状态。
自从三个月前那次深夜通话后,布兰妮的团队调整了她的工作节奏。
每周至少休息一天,每天工作不超过十二小时,还给她找了个心理医生定期咨询。
从杨峻荣传回的消息看,她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但依然会在录音时突然崩溃大哭——就像艾伦说的那样。
这个行业就是这样,把最年轻、最脆弱的人推上最高的位置,然后等着看他们什么时候摔下来。镁光灯越亮,影子就越深。
“艾伦,”我忽然问,眼睛看着棚顶纵横交错的钢架,“你见过迈克尔·杰克逊最辉煌的时候吗?”
“见过。”艾伦的表情变得复杂,他点燃一支烟——摄影棚里其实禁烟,但没人管他,“1983年,motown二十五周年晚会,他第一次跳月球漫步。我在现场,离舞台只有二十米。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历史被改写了。电视直播的收视率破了纪录,第二天全美国的孩子都在学那个滑步。”
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
“然后呢?”我问。
“然后就是无尽的压力。”艾伦的声音在烟雾里有些模糊,“每张专辑都要超越前一张,每次演出都要更轰动,每个造型都要更惊人。他就像被关在黄金笼子里的鸟,飞得越高,笼子越华丽,但笼子还是笼子。你看他后来那些采访,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我沉默地看着摄影棚里忙碌的人们。
这里每个人都在为一个十八岁女孩的两小时客串做准备——灯光师在调角度,化妆师在整理工具箱,服装助理在熨烫那件银色亮片短裙,保安在检查出入口。
而她来了之后,只需要在镜头前微笑、跳舞、做出快乐的样子。
“你觉得布兰妮会摔下来吗?”我问得很直接。
艾伦吐出一口烟,盯着烟头明灭的火光:“我希望不会。但她太年轻了,这个行业又太老了。老到已经形成了一套完美的吞噬机制——发现天才,捧红天才,榨干天才,然后寻找下一个天才。你看那些童星,有几个能平安长大?”
他把烟摁灭在空咖啡杯里:“howard,你也在建一个系统。你的音乐平台,你的艺人扶持计划,你的‘守护者契约’。我希望你的系统,能不一样。”
“我会尽力。”我说。但心里知道,改变一个行业的基因,比写一首冠军单曲难一千倍。
下午五点,摄影棚开始骚动。外面传来汽车引擎声、粉丝的尖叫、保安用对讲机喊话的嘈杂。
我走到窗边——那是巨大的工业窗,玻璃上沾着灰尘和雨渍——看见三辆黑色SUV停在门口,十几个保镖围成人墙,挡开举着相机和签名本的青少年。
那些孩子大多十几岁,穿着印有布兰妮头像的t恤,脸上是狂热的崇拜。
布兰妮从中间那辆车里走出来。她穿件粉色的吊带裙,金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戴一副巨大的墨镜——镜片大到遮住半张脸。
即使隔着玻璃,我也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疲惫——那种刻在肢体语言里的、用再多笑容也掩盖不了的疲惫。
她走路时肩膀微微内收,像是在保护自己,助理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水和毛巾。
她在保镖簇拥下走进摄影棚,马克立刻迎上去。
两人拥抱,布兰妮摘下墨镜,露出标志性的甜美笑容,眼睛弯成月牙,牙齿洁白整齐。
但她的眼睛,那双蓝色的、本该清澈如湖的眼睛,深处有红血丝,像熬夜后的痕迹。
“britney,这位是howard。”马克介绍,手轻轻搭在她背上。
布兰妮转向我,伸出手:“又见面了。”
她的手指纤细,指甲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但指尖冰凉,像刚从冰水里拿出来。
“谢谢你愿意来。”我说,握住她的手,感觉到轻微的颤抖。
“该说谢谢的是我。”她的声音很轻,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周围嘈杂的人声成了背景音,“你写给我的信,我放在床头。每次我觉得撑不住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你说‘唱歌不是为了取悦世界,是为了治愈自己’……我有时候会对着镜子重复这句话。”
我愣了愣,想起三个月前那封邮件。我写了很多话,但核心只有这一句。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
“你最近怎么样?”我问,松开手。
“好多了。”她笑了笑,那笑容依然完美,但多了一点真实——眼角有细微的皱纹,那是真诚微笑时才有的痕迹,“我开始学画画,周末还去上烹饪课。我的经纪人说我疯了——‘britney Spears不该学这些’。但我觉得……我需要一些正常的生活,一些不属于‘britney Spears’的生活。”
“你做得对。”我说,“那些课怎么样?”
“画画让我安静。”她的眼睛亮了一下,短暂地,像火柴划过的瞬间,“上周我画了一棵树,老师说我的笔触很……原始。烹饪课我做了布朗尼,烤焦了,但自己做的吃起来特别香。”
马克走过来,拍拍手,声音洪亮:“好了,各位!我们时间有限。britney,先化妆换衣服。howard,你准备第一个镜头——咱们先拍你的独舞部分,等britney好了再拍合舞。”
布兰妮被助理带往化妆间。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件粉色吊带裙在摄影棚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鲜艳,像一朵被强行摘下的花。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摄影棚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能量场。
布兰妮换上银色亮片短裙和白色长靴,头发烫成大波浪,妆容强调了眼线和唇彩——眼线拉长上挑,让她看起来更成熟;唇彩是亮粉色,在灯光下反着光。
她在镜头前的转变令人震惊——前一秒还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助理用冰袋敷她的眼睛;导演喊“Action”的瞬间,她整个人像通了电,笑容灿烂,眼神明亮,舞步精准有力,每个转身、每个甩头都恰到好处。
我们在绿幕前跳舞。按照编舞设计,她从我身后出现,两人跳一段复古迪斯科——手臂交错,旋转,击掌。
然后她转身穿过一道虚拟的光门,消失在时空裂缝中。这个镜头要拍七遍,每次她都要用尽全力地跳,每次都要笑得像第一次那么开心。
拍到第五遍时,我注意到她的腿在微微发抖——不是累的抖,是肌肉过度紧张后的震颤。汗水从她额头滑下,混着闪粉,在脸颊上留下亮晶晶的痕迹。
“停一下。”我对马克说,“休息十分钟。”
“可是时间……”马克看了眼表,“她经纪人说了,七点半必须结束。”
“休息。”我的语气不容置疑,“或者你可以拍没有她的镜头。”
马克耸耸肩,喊了“cut”。
布兰妮走到休息区,助理立刻递上水和毛巾。她接过,手抖得差点把水杯打翻。
我走过去,在她旁边的折叠椅上坐下。椅子上还残留着上一个人的体温。
“你还好吗?”我问。
“还好。”她小口喝水,喉结上下滚动,“就是有点累。昨晚录新歌到凌晨三点——制作人说那个音不够‘完美’,录了三十几遍。”
“为什么不拒绝?”我问得很直接。
她苦笑,嘴角向下撇了撇,那个表情瞬间让她老了五岁:“合约。如果我拒绝,就要赔钱。很多钱。而且他们会说我不专业,说我要大牌……你知道这个行业怎么对待‘难搞’的女艺人。”
我看着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她刚刚成为全球青少年的偶像,银行账户里有几百万美元,却连拒绝一次熬夜录音的权利都没有。
她的价值被量化成唱片销量、巡演票房、广告代言,唯独她自己,成了最不被在意的部分。
“britney,”我轻声说,“记得我给你的建议吗?划一条线。有些事可以妥协,有些事不行。凌晨三点录音,这就该在线的那边。”
“我记得。”她闭上眼睛,长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但有时候,线会被擦掉。制作人说‘这是为了艺术’,经纪人说‘这是为了事业’,粉丝说‘我们爱你’。所有人都告诉你该怎么做,就是没人问你想怎么做。”
她睁开眼,看着我,蓝色的眼睛里有困惑,也有某种求救的信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们甚至不算朋友。你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用我的名气,拍完mV,然后说‘合作愉快’。”
我想了想,看着摄影棚顶那些纵横交错的钢架和电缆,它们像一张巨大的网:“因为我见过太多天才坠落。而我不想成为那个在下面看着的人,不想成为那张网的一部分。”
布兰妮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一次性水杯的边缘,塑料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然后她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没有参加《米老鼠俱乐部》,没有签下那张合约,现在会在做什么。也许在路易斯安那的老家,上大学,谈恋爱,周末去教堂。那种生活……听起来很无聊,但很安全。”
“你想回去吗?”我问。
“回不去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我已经是britney Spears了。这个身份一旦穿上,就脱不下来。它会长进皮肤里,变成骨头的一部分。有时候我照镜子,都分不清哪张脸是真的。”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子——亮片在动作间哗啦作响:“好了,继续拍吧。我想早点结束,今晚真的还有通告——一个电台采访,要直播。他们会问我最喜欢什么颜色,最喜欢吃什么,有没有男朋友……都是标准答案。”
最后两遍拍摄,她的状态反而更好了。不是那种精心计算过的完美,而是一种释然的、甚至带点破罐破摔的投入。
在最后一个镜头里,她穿过光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很复杂——有感谢,有疲惫,有挣扎,也有坚持。
然后她消失在绿幕中,后期会加上流光溢彩的时空隧道。
下午七点半,拍摄结束。
布兰妮换了衣服,在保镖簇拥下离开。
临走前,她塞给我一张纸条,叠成小小的方块:“这是我的私人邮箱。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记得找我。”
我握着那张纸条,纸张边缘有些毛糙,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看着她坐进车里,车窗贴上深色膜,隔绝了所有视线。车子驶出停车场,消失在洛杉矶的夜色里。
“她喜欢你。”马克走过来,递给我一杯新的咖啡——这次是热的,“不是那种喜欢,是……信任。在这个圈子里,信任比喜欢珍贵一百倍。这丫头,看人的眼神像受伤的小动物,但对你,她露出了肚皮。”
“我知道。”我把纸条小心收进钱包内层。
“好了,接下来是你的独角戏。”马克拍拍我的肩,手上的老茧刮过布料,“准备好了吗?我们要拍那个长镜头——三分钟,一镜到底,六个场景,三套衣服。电影史上只有三个伟大的音乐长镜头,我们要做第四个。”
他眼里有光,那种创作者特有的、近乎偏执的光。
为了这个镜头,我们搭建了长达八十米的轨道,设计了十二个机位,排练了整整一周。现在,是检验成果的时候。
我换上第一套衣服——喇叭裤、花衬衫、爆炸头假发,脸上画着夸张的舞台妆,眉毛画得又粗又黑,脸颊涂着腮红。
站在起始点,我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不是紧张,是兴奋,是那种站在悬崖边准备起跳的兴奋。
音乐前奏响起。鼓点,贝斯,铜管,合成器,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通过耳机直接灌进大脑。
我深吸一口气,迈出第一步。
第一段,迪斯科舞厅。
我和二十个舞者一起跳复古舞步,地板是反光的镜面,灯光旋转,烟雾弥漫。
唱到“this hit, that ice cold”时,我抓住从天而降的吊杆,在空中旋转一圈——这个动作练了四十遍,手臂上现在还青着一块。落地时刚好踩在节拍上,地板震动。
第二段,时空隧道。
绿幕背景,我做出奔跑的动作,后期会加上流光溢彩的视觉效果。这里要换衣服——在奔跑中撕掉花衬衫,露出里面的银色紧身衣。
这个动作练了五十遍,指甲裂了,指腹贴着创可贴。撕扯的瞬间,布料破裂的声音被音乐盖过,但能感觉到空气擦过皮肤。
第三段,未来派对。
场景瞬间切换,舞者换上荧光服装,灯光变成呼吸般的脉动,明,暗,明,暗。
我跳上中央舞台,拿起话筒架——那是真金属,沉甸甸的——唱出最激昂的副歌:
“dont believe me just watch! e on!”
整个摄影棚都在震动。
不是物理上的震动,是能量上的——舞者们跟着节奏疯狂舞动,汗水甩出弧线;灯光师跟着音乐切换色彩,手指在控台上飞舞;连摄影师都忍不住跟着点头,轨道车平稳滑行,镜头紧紧跟随。
三分钟,像三秒钟一样快。
音乐结束的瞬间,我站在舞台中央,浑身被汗水湿透,银色紧身衣贴在身上,胸口剧烈起伏,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整个摄影棚安静了几秒,然后爆发出掌声和口哨声。
马克第一个冲过来,用力抱住我,络腮胡扎在我脖子上:“holy shit! 你做到了!完美的!一条过!我们他妈的一条过!”
我喘着气,看着周围——舞者们在高举双手击掌,灯光师在欢呼,连一向严肃的场记都在笑,手里的场记板掉在地上。这个镜头,我们做到了。
晚上十点,我坐在剪辑室里,和马克一起看回放。
屏幕上,三分钟的长镜头流畅得像一场梦。
从复古到未来,从集体狂欢到个人绽放,色彩、节奏、情绪,每一帧都精准地踩在音乐的点上。
撕衣服的瞬间,镜头刚好推到特写;跳上舞台时,灯光骤然全亮;最后一句歌词结束时,画面定格在我的侧脸,汗水从下颌线滴落。
“这里,”马克指着屏幕,手指在显示器上留下指纹,“你撕衣服的瞬间,眼神里有种……野性。不是愤怒,是解放。很好,保留。”
“这个转身,灯光慢了0.3秒。”我说,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我转身的瞬间,影子拖在后面。
“观众看不出来。”马克说。
“我看得出来。”我摇头,“重调。灯光要和我的动作完全同步,差0.1秒都不行。”
马克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标记了修正点。
我们一帧一帧地看,一帧一帧地调。
调到凌晨两点时,艾伦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硬盘——那是老式的移动硬盘,砖头大小,用火线接口。
“《treasure》和《24k magic》的最终混音好了,听听?”他的黑眼圈比下午更重了。
我们暂停视频,切换到音频。小小的剪辑室里,响起《treature》的轻快旋律。
这首歌的灵感来自70年代的放克音乐,但加入了现代电子元素,讲的是一个简单故事——在旧货市场发现一张老照片,背后写着一行字:“给爱过我的你”。
“铜管加得不错。”马克评价,脚跟着节奏打拍子。
“我请了洛杉矶最好的铜管乐队来录。”艾伦说,声音里有疲惫也有骄傲,“十二个人,录了六个小时。但值得——你听这个小号独奏,像在笑。”
接着是《24k magic》。强烈的节奏,夸张的合成器,歌词关于奢华、派对和无所顾忌的快乐。
这是专辑里最“浮夸”的歌,但也是最真诚的——真诚地拥抱享乐主义,真诚地赞美这个物质时代的华丽。
在2000年,互联网泡沫刚刚破裂,但人们对未来的想象依然镶着金边。
“这首歌会火。”马克断言,手指在空中划着节拍,“电台会爱死它。开车听这个,油门都会踩重一点。”
“希望如此。”我揉着太阳穴,那里在突突地跳,“专辑其他歌呢?”
“《Grenade》和《Just the way You Are》已经送去母带处理了。《Nothing on You》和《thats what I Like》还在微调人声——昨天又录了两遍,有个转音始终不满意。”艾伦看了眼手表,表盘在昏暗的剪辑室里泛着绿光,“按照这个进度,六月初能完成所有制作。但前提是你别再让我改呼吸声了。”
我笑了笑:“发行日期定了吗?”
“预计6月15日,全球同步发行。”艾伦说,“但实体cd要晚一周,因为生产线排期问题——现在全世界的工厂都在生产《超级男孩》和《后街男孩》的新专辑,咱们得排队。”
他顿了顿,推了推眼镜:“另外,Jive唱片想追加宣传预算,但要求提高分成比例。”
“多少?”
“从18%到22%。”艾伦说,“他们说,如果《Uptown Funk》能进公告牌前二十,这个比例就值。”
我想了想:“同意,但要求他们保证《Uptown Funk》在mtV和Vh1的首月播放量不低于五百次,并且安排至少十场电视通告——我要《今夜秀》《早安美国》,还有《tRL》的现场。”
“我会去谈。”艾伦记下,笔尖在纸上沙沙响。
凌晨三点,我离开剪辑室,回到酒店。
洛杉矶的夜晚从不真正安静,远处高速公路上有永不停息的车流声,像这个城市的脉搏。
偶尔传来警笛或救护车的鸣叫,尖锐地划破夜空。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邮件。
高军发来“星火生活馆”的设计图终稿,预算控制在十八万,工期四十天。父亲在邮件里写了长长一段话,详细说明了每个区域的功能,甚至附上了他手写的经营计划书——字迹有些歪斜,但一笔一划都很认真,最后一句是:“浩彣,爸会好好干,不给你丢人。”
赵振汇报与IFpI的谈判进展:对方同意将赔偿金额从三百万美元降至一百八十万,但要求我们建立更严格的版权过滤系统。他建议接受,因为“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根本问题。我们的根本问题是建立健康的行业生态。”
王工发来好听音乐网的数据报告:五月第三周,日活用户突破三十万,原创音乐人社区每周新增作品五千个。那个写《芯片之歌》的大学生陈默,已经成为社区明星,粉丝数破万,有唱片公司想签他,他拒绝了,说“先把书读完”。
还有一封邮件,来自张汝京。
内容很简短,像电报:
“厂房奠基仪式定于6月18日。
若能来,甚好。
若忙,无妨。
芯片之路漫长,不急一时。
张汝京”
我看了眼日历。6月18日是周日,如果抓紧时间,也许能赶去上海。但那天也是《Genesis》专辑实体发行的第一天,按计划我要在纽约做宣传活动——上午电台采访,下午签售会,晚上电视台录制。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不断选择,不断放弃。每一个“要”的背后,都是无数个“不要”。
我回复,打字很慢,每个字都斟酌:
“一定到。
音乐是现在,芯片是未来。
现在很重要,未来更重要。
田浩彣”
发送邮件后,我走到窗前。洛杉矶的夜景像铺了一地的碎钻石,闪闪发光,延绵到视野尽头。这座城市制造梦想,也吞噬梦想。而我的梦想,正在这座城市的一个剪辑室里,被一帧一帧地打磨成形。
《Genesis》,创世纪。这个名字取得很大,但我想承担得起。
这张专辑有十首歌,每一首都来自我前世的记忆,但每一首都经过今生的重塑。《baby》和《toxic》是青春的躁动与危险,《Just the way You Are》和《Grenade》是爱情的纯粹与极端,《Uptown Funk》和《24k magic》是享乐的宣言,《treasure》和《Finesse》是复古的回响,《Nothing on You》和《thats what I Like》是当代的浪漫。
它们拼凑起来,是一个完整的音乐版图——从70年代到千禧年,从迪斯科到电子,从青涩到成熟。而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个版图,推向世界。
手机震动,是杨峻荣从台北打来的。国际长途,信号有些杂音。
“浩彣!好消息!”他的声音激动到破音,背景里有喧闹的人声,像是在某个派对,“我刚收到billboard的预测邮件,《baby》下周可能进hot 100前五十!如果成真,你就是第一个以创作人身份进榜的中国大陆音乐人!不,是第一个进前五十的!”
我靠在窗玻璃上,玻璃冰凉,透过皮肤传进来:“那很好。”
“你怎么听起来一点都不兴奋?”杨峻荣问,背景音小了些,像是他走到了安静的地方。
“我兴奋。”我说,“只是累。今天拍了十四个小时mV,现在在酒店,明天还要录和声。”
杨峻荣沉默了一下,声音柔和下来:“也是,你这几个月连轴转。专辑做完后,给自己放个假吧。来台湾,我带你吃牛肉面,泡温泉。”
“七月要高考。”我说。
“什么?”他没听清,或者听清了不敢相信。
“高考。”我重复,“中国大陆的高等教育招生考试,七月七、八、九号。我要参加。”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五秒钟。然后杨峻荣说,声音小心翼翼:“浩彣,你认真的?你都……你还需要那个文凭吗?台湾的大学随便你挑,我可以帮你联系。”
“不需要,但我想考。”我说,“就像登山,不一定是为了登顶,有时候就是想看看路上的风景。”
又沉默了几秒。杨峻荣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真的看不懂你。明明在做改变世界的事,却还要去做最普通的事。”
“也许正因为我在做不普通的事,才更需要做普通的事。”我说,“不然会飘起来,脱离地面。”
“好吧好吧。”杨峻荣笑了,笑声里有无奈也有佩服,“你总是有道理。对了,周杰伦的新专辑呢?你问这个对吧?”
“对,怎么样了?”
“在收尾了。那小子现在状态很好,天天泡在录音棚里,赶都赶不走。”杨峻荣的声音又兴奋起来,“方文山给他写的词,很特别。我听了几首demo,有点……怪,但怪得好听。我听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让他怪。”我说,“天才就是怪出来的。告诉周杰伦,不要管市场,不要管别人怎么说,就做他想做的。专辑预算不够就加,时间不够就延。我要的不是一张安全的专辑,是一颗炸弹。”
“明白!”杨峻荣顿了顿,“不过浩彣,阿尔法音乐那边……有些股东听了demo,说这根本不是音乐,是胡闹。他们想让我换歌。”
“告诉他们,”我的声音冷下来,“要么按周杰伦的意思做,要么把专辑的发行全部转到共荣音乐名下。”
又是几秒沉默。然后杨峻荣说,声音很轻:“浩彣,你知道你这句话值多少钱吗?周杰伦现在已经是台湾最受瞩目的新人,他的发行……”
“不知道,也不在乎。”我打断他,“我在乎的是,十年后人们回头看2000年的华语乐坛,会记住什么。我希望他们记住,这一年有人敢做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挂了电话,我冲了个澡。热水冲在皮肤上,缓解了肌肉的酸痛,但缓解不了精神的疲惫。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还是mV的画面——旋转的灯光,飞舞的亮片,布兰妮穿过光门的背影,舞者们汗水淋漓的笑脸。
这些画面会变成数据,变成光盘,变成电波,传遍世界。
从洛杉矶的剪辑室,到纽约的电台,到伦敦的唱片店,到东京的电器行,到北京的音像店。
而创造它们的人,此刻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
窗外是洛杉矶不眠的夜晚,窗内是一个十六岁少年短暂的休憩。
但心里是满的。
因为我知道,我在创造一些会留下来的东西。
一些多年后还有人听,还有人看,还有人被感动的东西。
一些能连接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不同年龄的人的东西。
这就够了。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深蓝变成灰蓝,再变成鱼肚白。洛杉矶的黎明很安静,像一场盛大的狂欢后,短暂的喘息。
而我,在洛杉矶的黎明前,短暂地睡去。
梦里,我回到西安那个小院,王老在唱秦腔。嘶哑的声音穿透时空,和《Uptown Funk》的节奏重叠,古老和现代,东方和西方,在梦里和解了。
醒来时,阳光洒满房间,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Genesis》的全球声波,才刚刚开始传播。
而我要做的,是让它传得更远,更久,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