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北京,春风中仍带着料峭寒意,但迎春花已迫不及待地绽出点点金黄。
人民文学出版社那间熟悉的会议室里,我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光秃的树枝上萌动的嫩芽。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着一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厚实的稿件——这是《明朝那些事儿》第六册,也是我计划中整个系列的最后一册。
稿件的封面上,是我亲笔写下的书名:《长河入海》。
聂震宁副总编辑坐在我对面,戴着那副永远擦得锃亮的老花镜,一页页地翻阅着。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聂老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
我没有看表,也没有催促。我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杯,目光落在稿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上——红色的、蓝色的、铅笔的……这四年多来,这套书从无到有,从第一册的青涩“搬运”,到如今最后一册的沉稳收尾,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心血。
聂老翻到了最后一章。
那是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的章节。
聂老读得很慢,手指在字句间缓缓移动。他看到了我如何描写那个黎明——宫中最后的混乱,太监宫女四散奔逃,崇祯遣散皇子,逼迫后妃自尽,然后在贴身太监王承恩的陪伴下,走向煤山那棵歪脖子树。
也看到了我如何呈现崇祯最后的思绪:不是戏剧性的悲愤呐喊,而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这个十七岁登基,在位十七年,每天批阅奏章到深夜的皇帝,在生命最后一刻,想的不是个人生死,而是“朕非亡国之君,事事皆亡国之象”的宿命感。
聂老翻过一页。
然后是崇祯的遗诏——“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我在旁边用红笔批注:【他到最后,还想着百姓。】
再往后,是李自成进城,是明朝残余势力南渡,是史可法守扬州,是黄道周殉国,是郑成功抗清……
直到最后一页,南明永历帝在缅甸被俘,吴三桂将其绞杀于昆明,明朝最后的血脉断绝。
聂老缓缓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角。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仿佛在消化那些沉重的历史。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窗台,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又飞走了。
“浩彣,”聂老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过来。”
我起身走到聂老身边。
聂老翻开最后一页,指着结尾处的那段文字:
【后记·长河入海】
公元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登基,建立大明,如一道激流冲破元末的黑暗,奔涌而出。
此后的二百七十六年,这条长河流经了雄伟的洪武之治,见证了永乐盛世的光芒,淌过了土木堡的险滩,在弘治中兴中一度清澈,又在万历怠政中渐渐淤塞。
它承载过郑和宝船的壮阔远航,映照过阳明心学的智慧光芒,也冲刷出《永乐大典》的浩瀚,记录下《本草纲目》的精微。
最终,在崇祯十七年的春天,这条流经了近三个世纪的长河,在经历了所有的荣耀与挣扎、辉煌与腐朽之后,终于汇入了历史的汪洋大海。
河水消散了,但河床还在。河床上的泥沙——那些制度、文化、思想、精神——沉淀下来,成为这片土地新的土壤。而新的河流,将在其上继续流淌。
历史从未真正结束,它只是变换了形态,继续向前。
而我们读史的意义,或许就是在这一条条长河的奔涌与交汇中,看清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向何处去。
愿这套书,能成为你眺望历史长河的一扇窗。
口四文三
一九九九年三月 于北京
聂老的手指轻轻抚过这些文字,良久,才抬起头看向我。他的眼睛有些浑浊,但目光依然锐利。
“为什么要叫《长河入海》?”他问。
我想了想,回答道:“因为我想表达的,不是一个王朝的‘灭亡’,而是一个历史阶段的‘完成’。明朝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就像一条河流完成了它的旅程,最终汇入大海。海水会蒸发成云,云会化作雨,雨会落下形成新的河流……历史就是这样,循环往复,但永不重复。”
聂老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未满十五岁的少年——不,经过这几年的打磨,他身上已经几乎看不到少年的稚气,而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通透。那双眼睛里,有对历史的敬畏,有对文字的掌控,还有一种……完成了某种宏大工程后的平静释然。
“五年前,”聂老缓缓说道,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你拿着第一册稿子来找我,说要‘让历史变得好玩’。我当时想,这孩子有想法,但能走多远?一年写一本?能坚持两三本就不错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我,看着窗外那些萌动的春芽:“五年,六本书,两百多万字。你不仅做到了‘好玩’,还做到了‘深刻’。你这套书影响的,不只是普通读者,连很多学界的人都在看、在讨论。有人批评你不够严谨,但更多的人感谢你让那么多人走进了历史。”
聂老转过身,目光如炬:“你知道最难的是什么吗?不是开头,不是中间,是结尾。你要给一个近三百年的宏大叙事画上句点,这个句点既要承载前面的所有重量,又不能把读者压垮。不能太悲,也不能太轻。”
他走回桌边,拿起那份厚重的稿件:“但你做到了。《长河入海》——这个名字起得好。不是‘帝国覆灭’,不是‘王朝终结’,而是‘长河入海’。把明朝的结束,放进了更大的历史循环中。悲壮,但不绝望;终结,但又有延续。这需要很高的历史视野和文字功力。”
我微微躬身:“是聂老师和出版社给了我机会,也给了我很多指导。”
“机会是给了,但把它做到极致的,是你。”聂老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手掌温暖而有力,“这套书,将会是你文学生涯的第一个里程碑。但不是最后一个。你的写作效率惊人,这五年你还在做那么多别的事……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分配时间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社里决定,为这套书的完结举办正式的发布会。时间定在四月中旬,地点……在人民大会堂的新闻发布厅。”
我一愣。
人民大会堂?这个规格超出了我的预期。即使《明朝那些事儿》再火,毕竟是一套通俗历史读物,而且作者还是个少年。
“你担得起。”聂老看出了我的惊讶,语气肯定,“这套书的销量、影响力、文化意义,都担得起这个规格。截止到上个月,前五册的累计销量已经突破五百万册,这在国内出版史上是罕见的。到时候,会有各大媒体,可能还会有文化界的领导出席。你要做好准备。”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会的。”
“另外,”聂老翻开文件的另一页,“第六册,首印量定在一百万册。”
这个数字让我也微微动容。前五册的累计销量已经突破五百万,但单册首印百万,在1999年的出版界依然是罕见的数字,尤其是对于一本历史书。
“社里对你的信心,来自于市场对你的信心。”聂老说,“读者在等着这个结局,等了快一年了。预售已经开始了,各地的书店都在催货。”
我明白,这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一百万个读者,一百万份期待。
离开出版社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把长安街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色,车流如织,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
我没有坐车,而是提着装有终稿的公文包,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公文包很沉,里面装着六本书的重量,装着四年多的光阴,装着一个王朝从生到死的完整历程。
走到天安门广场时,我停下脚步,望向故宫的方向。
暮色中的紫禁城沉默而庄严,飞檐在夕阳下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像一头沉睡的巨兽。那里,曾经是我笔下那些人物生活、争斗、辉煌、坠落的地方。
朱元璋把这里定名北平,朱棣在这里完成迁都,于谦在这里保卫北京,张居正在这里推行改革,崇祯在那里走向煤山……
而现在,都成了历史。都成了我笔下流淌过的文字。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我接起来,是高军兴奋的声音:“小田总!britney的首张专辑《…baby one more time》正式发行了,首周销量预估突破一百万张!公告牌专辑榜空降第一!Jive那边已经疯了,david说这是他们公司十年来最成功的新人发行!”
电话那头,高军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而且,专辑内页的署名清清楚楚——‘作曲\/制作:Aurora music (howard.tian)’。小田总,你的名字,现在终于公开印在全美音乐商店最畅销的专辑上!《滚石》杂志新一期有专题报道,称你是‘来自东方的神秘创作天才’!”
我静静地听着,目光依然落在远处的紫禁城。夕阳正一点一点沉入宫殿的飞檐背后,把天空染成瑰丽的紫红色。
一边,是一个王朝的终结。
一边,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历史总是这样,在结束中开始,在开始中结束。
“告诉他们,”我对着电话说,声音平静,“第二波歌曲可以开始准备了。但这次,条件要重新谈。我们要更高的分成比例,更显眼的署名,以及……在britney下一轮巡演中,‘Aurora music’作为联合制作方,要有品牌露出。”
“明白!还有,环球音乐亚洲区的人通过‘原点音乐’联系了我们,想谈合作。小田总,‘Aurora music’的牌子,现在在国际上已经打响了!”
挂断电话,我继续在广场的长椅上坐下。
公文包放在身边,沉甸甸的。
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这近五年的画面——
第一次同父亲一起,抱着手稿走进出版社时的忐忑,手心都是汗。
第一册出版时的兴奋,在书店看到自己的书摆在架子上,偷偷看了好久。
读者来信时的感动,那些信我大部分都留着。
写到于谦保卫北京时的热血沸腾,在图书馆查资料查到深夜。
写到海瑞时的敬佩与叹息,那个偏执又纯粹的清官。
写到张居正改革时的深思,改革者的孤独与后世的争议……
最后,是写到崇祯自缢时,那种沉重的宿命感。那个晚上,我写完那一章后,在窗前站了很久,看着北京的夜色,心里空落落的。
当我重新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广场上的灯一盏盏亮起,人民英雄纪念碑在灯光下肃穆矗立。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完成一项宏大工程的释然,有与“老友”告别的不舍,也有对未来的期待与隐隐的焦虑。
这套书结束了。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阶段,也结束了。
手机再次震动。
这次是母亲。
“浩彣,吃饭了吗?”母亲的声音总是那样温暖,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你爸今天去省城,回来说在最大的新华书店看到,你的书摆在一进门的展示台上,好大一摞呢。店主还跟他聊天,说这套书是店里的镇店之宝,好多学生买,还有老师推荐……”
我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话,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能想象那个画面——西南小县城的新华书店,父亲假装不经意地走过去,看着儿子的书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心里骄傲,脸上还要装作平静。
“妈,最后一本写完了。”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母亲的声音变得轻柔,带着心疼:“写完了?那……累了吧?你这孩子,从小就懂事,累了也不说。写那么多字,眼睛要不要紧?”
“不累。”我说,鼻子有点酸,“真不累。”
“你从小就懂事,累了也不说。”母亲叹了口气,这句话她说过很多遍,“什么时候回家?妈给你炖最爱喝的排骨汤,放好多藕,你小时候能喝两大碗。”
“等新书发布会之后。”我说,“四月底。”
“那你好好准备,别紧张。”母亲叮嘱着,声音里满是骄傲,“你大姨说了,能在人民大会堂开发布会,是天大的荣誉。家里亲戚都传遍了,说要看电视转播呢……你舅舅还说,要组织全村的人看……”
我耐心地听着,不时应一声。这些琐碎的、温暖的、属于家庭的牵挂,像温柔的丝线,把我从宏大的历史叙事和商业博弈中拉回来,拉回一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生活里。
挂断电话后,我打开公文包,取出那份稿件,在路灯下翻开最后一页。
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些字,手指轻轻抚过纸面,能感觉到钢笔留下的细微凹痕。这些字,从我的笔尖流出,现在,要流向无数读者的眼睛和心里了。
这就是结束了。
一个持续了四年多的工程,一个陪伴我走过少年时代的“老朋友”,今天画上了句点。
我仔细把稿件收好,站起身,汇入长安街的人流。公文包在手中沉甸甸的,但脚步却变得轻快起来,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又像是准备好了迎接新的重量。
回到中戏招待所,我没有开灯。
我走到书桌前,借着窗外的城市微光,看着桌上那五本已经出版的《明朝那些事儿》——从第一册到第五册,整齐地排列着,书脊因为经常翻阅而有些磨损。
我拿起第一册,翻开扉页。
上面是四年前稚嫩的签名——“口四文三”,还有聂老写下的第一句批注:【有趣,可试。】
从“可试”到“人民大会堂发布会”,这条路,我走了整整四年。
从那个在乡镇小学读书的九岁孩子,到如今站在这里,即将完结一套畅销数百万册的历史巨着,同时还在经营公司、创作国际热单、进行专业声乐训练……
这四年,像一场梦,又无比真实。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三姐。
“浩彣!我刚听说你的书要完结了?”三姐的声音永远充满活力,像跳跃的音符,“太好了!你林教授今天还问我,说你最近声乐进步神速,是不是因为书快写完了心情好?我说你心情好不好我不知道,但肯定更忙了!”
我笑笑说:“可能吧。写完确实轻松不少。”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专心做音乐?听说你在美国那边搞出大动静了!”三姐的消息总是很灵通。
“音乐要做,但……”我顿了顿,走到窗前,看着北京的夜色,“可能还会写点别的。”
“别的?还是历史?”三姐好奇。
“不完全是。”我说,“想写点……不一样的东西。更故事性的,更……有想象力的。”
“哇,期待!”三姐说,“不过浩彣,别把自己逼太紧。你才十五岁,有的是时间。该玩的时候也要玩玩,该谈恋爱的时候……”她顿了顿,自己笑了,“算了,跟你说这个太早。总之,照顾好自己!”
“知道,谢谢三姐。”
挂断电话后,我打开灯,房间顿时明亮起来。
书桌上,除了那五本书,还摆着其他东西,像一个个坐标,标记着我生活的不同维度:
britney的专辑封面复印件,上面有她的亲笔签名和一句“thank you for the song!”;
“星海文化”最新的业务报表,上面有高军细致的标注;
林教授的声乐笔记,字迹工整,画着各种发声示意图;
舞蹈老师给的训练计划,密密麻麻的时间表;
还有“好听音乐网”的技术架构图,那是我和高军、技术团队一起画的草图……
一个多面而复杂的世界,正在我面前展开。
而在这个世界的中心,是我自己——一个刚完成一套历史巨着的作者,一个正在打造国际爆款歌曲的音乐人,一个公司的掌舵者,一个还在变声后期却拼命训练的少年。
这些身份交织在一起,有时让我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但也许,不需要定义。我就是所有这些身份的总和,是在这条独特道路上行走的旅人。
我坐到钢琴前。
没有弹任何成型的曲子,只是即兴地按着琴键。指尖触碰冰凉的琴键,然后声音流淌出来。
一开始是低沉的、缓慢的旋律,像是在回顾,在告别。和弦有些忧郁,像黄昏时分的天空。
然后旋律渐渐开阔,变得明亮,充满期待。节奏加快,像春天的溪流冲破冰层,欢快地向前奔去。
最后,在一个明亮而坚定的和弦上停下,双手离开琴键,余音在房间里慢慢消散。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的城市声音。
我起身,在一个新的笔记本上写下:
【新阶段·开启】
《明朝那些事儿》完结,文学主线第一阶段完成。
“Aurora music”首战告捷,国际音乐业务打开局面。
个人训练进入变声后期关键阶段,嗓音重塑即将完成。
下一步:
筹备英文专辑《Aurora》
深化“星链计划”,拓展亚洲市场
推进“好听音乐网”技术开发
规划新的文学创作方向
停笔,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历史教我们如何结束一段旅程。
生活教我们如何开始新的旅程。
写完这些,我合上笔记本,那声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窗外,北京的夜晚依然喧嚣,车灯汇成光的河流。但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正在开启。
我关上灯,在黑暗中躺下。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白色的光带。
明天,还有新的训练,新的创作,新的挑战。声乐课、舞蹈课、公司会议、Jive的后续谈判、新书的发布会准备……
但今晚,允许自己稍稍停下,回味从9岁到15岁的这段旅程。那些埋头写字的夜晚,那些在录音棚里摸索的时光,那些在谈判桌前的心跳,那些在训练镜前的汗水……
然后,做好准备——迎接下一段更长的河。
闭上眼睛,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长河入海》结尾的那句话:
“历史从未真正结束,它只是变换了形态,继续向前。”
是啊,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