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北京,终于有了春天的实感。
护城河边的柳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在风中轻轻摆动,像少女梳理长发。玉渊潭的樱花开了第一茬,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引来拍照的游客和写生的学生。胡同里的老人们又搬出小板凳,坐在院门口晒太阳、下象棋、扯闲篇儿,阳光把他们的白发染成银色。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味道——刚翻新的泥土味、早点摊炸油条的油香、还有从公园飘来的丁香花的淡淡香气,混合成北京春天独有的气息。
我骑着自行车穿行在清晨的胡同里。
这是最近养成的习惯——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不坐车,不跑步,就骑着这辆半旧的二八大杠,从东棉花胡同的中戏招待所出发,绕到鼓楼、什刹海、南锣鼓巷,再穿过几条不知名的小胡同,最后到达位于东四附近的“星海文化”新办公室。
这一路,能看到最鲜活的北京,听到最生动的市声。
在鼓楼大街,我看见早点摊前排起的长队。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背着书包的学生、拎着菜篮子的老太太,都挤在一起,等着买刚出锅的糖油饼、焦圈和豆汁儿。蒸汽从大锅里升腾起来,在晨光中形成朦胧的光晕。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围着白围裙,手脚麻利得让人眼花缭乱,一边炸油条一边和熟客唠嗑,京片子又快又脆:
“张师傅,今儿个还是俩糖油饼?”
“对喽!多加点儿糖!”
“得嘞!知道您好这口儿!”
“李婶儿,豆汁儿一碗,焦圈俩?”
“嗯呐,孩子爱吃……”
在什刹海边,晨练的老人打着太极,动作慢得像电影慢放,但每个姿势都稳如磐石。几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在湖边空地上练着滑板——那是京城刚兴起的新玩意儿,他们穿着宽大的t恤和牛仔裤,动作还生涩,摔倒了就哈哈大笑,爬起来继续,笑声在清晨的空气中传得很远。
穿过南锣鼓巷时,我注意到有几间老房子正在装修。不是大拆大建,而是小心翼翼地翻新。木工在刨木头,空气中弥漫着木屑的清香;瓦工在修补青砖墙,一块一块,极其仔细。
透过没关严的门缝,能看见里面的人在讨论怎么保留原来的木结构,怎么修复那些有年头的雕花窗棂。
“这地方,以后怕是要火。”一个装修的工人叼着烟说,烟灰掉在工具包上。
“可不嘛,离后海近,老外就爱逛这种胡同。”另一个工人应道,手里拿着卷尺,“老板说了,要修旧如旧,不能弄成假古董。”
我放慢车速,多看了两眼。
我知道,这些胡同未来会成为北京最贵的商业区之一,酒吧、咖啡馆、文创小店扎堆,游客摩肩接踵,一杯咖啡卖到三四十块。
但现在,它们还保留着最质朴的市井气息——晾衣绳横跨胡同,上面挂着洗得发白的床单,在春风中微微摆动;大妈在公用自来水龙头前洗菜,水花四溅;收音机里传来单田芳的评书《白眉大侠》,那沙哑而富有魅力的声音在胡同里回荡:“话说徐良这一刀……”
这就是1999年春天的北京。
传统与变革在这里微妙地共存,像一场缓慢而坚定的化学反应,每一天都在发生着肉眼难以察觉的改变。你能同时看到穿旗袍的老人和穿牛仔裤的年轻人,听到京剧唱段和摇滚乐,闻到豆汁儿的酸味和咖啡馆的咖啡香。
骑到东四,我在一栋三层小楼前停下。
这就是“星海文化”的新总部。一个月前,公司用《明朝那些事儿》的版税和“Aurora music”第一笔海外分成,买下了这栋位置不错但略显陈旧的小楼。简单装修后,上个月刚搬进来。
老陈也以“方便交流”为由,将红星生产社搬到了隔壁。他说:“反正你这边地方大,我那边人不多,凑一块儿热闹。”其实我知道,他是想离得近些,能多照应。
比起原来租的三十平米小办公室,这里简直宽敞得奢侈——一楼是接待区和公共办公区,二楼是各部门办公室和一个小型会议室,三楼则是我的独立办公室和一个小型音乐制作室。
“小田总早!”
刚进门,前台的小姑娘就站起来打招呼。她是新招的,叫小雨,刚满二十岁,梳着马尾辫,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声音清脆。
“早。”我点头,把自行车钥匙放在前台的篮子里,“高总来了吗?”
“来了,在二楼会议室。王总也来了。”小雨说,眼睛亮晶晶的。她知道“王总”就是王斐,现在公司里好多人都崇拜王斐。
我上楼,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已经坐着几个人——高军、王斐、还有王斐的经纪人李姐。
“小田总!”王斐看见我,眼睛一亮,站起身。
半年不见,王斐的变化很大。去年秋天在香港那两场小剧场演出大获成功,被港媒誉为“内地独立音乐最美的声音”。回来后,她在国内独立音乐圈的地位直线上升,现在已经有了固定的乐迷群体,甚至有了后援会。
但最大的变化在气质上——她剪短了头发,染成了亚麻色,清爽利落;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外面套一件浅灰色的针织开衫;脸上带着一种经历过舞台洗礼后的自信,那种紧张和羞涩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底气。
“坐。”我在她对面坐下,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柑橘味香水,“香港演出后,感觉怎么样?”
“像做了一场梦。”王斐的眼睛发亮,声音里还带着回味,“那些观众……他们真的在听,真的在感受。不是来凑热闹,不是来追星,是真的来听音乐的。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呼吸,他们的情绪……谢幕的时候,有人喊我的名字,还有人哭了,举着我Ep的封面……”
她顿了顿,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茶杯:“田总,我以前觉得,唱歌就是唱歌。但在那里,我感觉到……音乐真的可以连接人。素不相识的人,因为同一首歌,在同一刻,有了同样的感动。”
高军笑着补充,翻开笔记本:“周生那边反馈,演出录像在港澳的音乐频道播放后,王斐的Ep又迎来一波销售小高峰,补了三千张货。现在已经有台湾的演出商在接触我们,想请王斐去台北开专场。另外,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一些华人电台也开始播放她的歌。”
我点点头,看向高军:“‘共荣音乐’那边情况怎么样?”
“共荣音乐”,是我和李宗盛、杨峻荣联合成立的,取“共同繁荣”之意。现在作为“星海”支点,与香港的“原点音乐”、台湾一家独立厂牌“种子音乐”又开始尝试整合两岸三地的独立音乐资源,目标是打造一个跨区域的音乐发行和演出平台。
“进展顺利。”高军翻开另一份文件,“演出公司股权结构已经敲定,我们占40%,‘原点’和‘种子’各占30%。办公地点设在香港,首任cEo由‘原点’的周生兼任。首批签约艺人除了王斐,还有香港的电子音乐人阿Sam,台湾的民谣组合‘野火’。”
他顿了顿,推了推眼镜:“另外,‘共荣’的第一个项目已经启动了——‘华语独立音乐巡演季’。计划在今年下半年,组织三组艺人(内地、香港、台湾各一),在北京、上海、广州、香港、台北五个城市巡回演出。每个城市两场,一场在小型Livehouse,一场在大学礼堂,目标是接触核心乐迷和年轻学生群体。”
王斐插话,身体微微前倾:“我要参加!”语气坚定。
“你就是内地代表。”高军笑了,转向我,“‘共荣’的意义就在于,让我们这些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的独立音乐人,能有一个更大的舞台,能被更多人听到。虽然规模不能和主流演唱会比,但每一步都很扎实。”
我听着汇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心中暗自点头。
“星链计划”正在从概念变为现实。从最初王斐Ep的港澳试水,到台湾金曲奖的提名,到香港小剧场演出,再到如今的“共荣音乐”平台……每一步都在夯实基础,拓展版图。像织一张网,一开始只有几根线,现在渐渐有了形状。
“对了,”高军想起什么,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传真,“‘原点’的周生昨天来电话,说Jive的david下个月可能要去亚洲。david特意问起,能不能来北京见见你。他说很想见见写出《my heart will Go on》,《the cup of Life》,《…baby one more time》的‘神秘东方少年’。”
高军笑道,把传真递给我:“另外,britney的专辑销量已经突破三百万张了,他们想尽快启动第二张专辑。david希望当面和你讨论后续歌曲的方向,也看看‘Aurora music’的总部——虽然我们现在只有这个小楼。”
我接过传真,快速浏览。david的措辞很客气,但能看出急切。britney的成功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现在Jive需要更多好歌来巩固这个现象级新人。
“可以。”我爽快答应,“时间定下来通知我。告诉周生,我们欢迎david来北京。另外,准备一份‘Aurora music’的介绍材料,中英文都要,要突出我们的创作理念和作品案例。”
“明白。”高军记下。
会议继续,讨论着“共荣音乐”的细节、王斐新专辑的筹备、以及“星海”下一步的发展方向。窗外的阳光渐渐升高,透过老式的木格窗洒进来,在会议室的长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灰尘在光柱中跳舞。
中午,我没有在公司吃饭,而是又骑上自行车,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馆子。
这是家老字号,叫“张记炸酱面”,门脸不大,但生意很好。红底黄字的招牌已经有些褪色,木门上的漆也斑驳了,但里面永远坐满了人。
我推门进去时,里面已经坐满了——有附近写字楼的白领,西装革履,一边吃面一边看报纸;有刚放学的中学生,校服还没换,叽叽喳喳讨论着漫画;也有像我这样不想做饭的“单身汉”,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
“一碗炸酱面,一盘拍黄瓜。”我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桌子是旧的,上面铺着一次性塑料布,印着俗气的花纹。
“得嘞!炸酱面一碗,拍黄瓜一盘——”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爷,姓张,嗓门洪亮,声音能从厨房传到街对面。
等待的间隙,我听着周围的聊天,像在听一场鲜活的生活交响曲。
隔壁桌是两个中年男人,穿着略显过时的西装,领带松开了些,正在谈生意:
“王哥,我那批货真不能再便宜了,现在钢材一天一个价,我这也是小本买卖……”
“李总,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咱们合作这么多年,你这价儿让我怎么跟厂里交代……”
“唉,王哥,这么着,我再让两个点,这真是底价了……”
另一桌是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两男两女,讨论的是电影,声音兴奋:
“《泰坦尼克号》我看了三遍,每次Rose说‘I’ll never let go’的时候我都哭,纸巾都用完了……”
“我觉得莱昂纳多太帅了!比香港那些明星帅多了!那个眼神,那个笑……”
“你们女生就知道看脸,我觉得电影拍得真好,那种灾难面前的人性……”
“得了吧,你不也盯着凯特·温斯莱特看?”
还有一对老夫妻,安静地吃着面,偶尔低声交流两句,声音温柔:
“今儿个天儿真好,吃完去北海逛逛?听说琼岛春阴的桃花开了。”
“成,听你的。带上相机,给你拍几张。”
“都老太婆了,拍什么拍……”
“老太婆怎么了?在我眼里永远好看。”
这就是1999年普通北京人的日常——为生计奔波,为电影感动,为春天的花开而喜悦。在宏大的时代叙事背后,是无数这样具体而微的生活片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期待、小小的快乐。
炸酱面端上来了。粗瓷大碗,面条筋道,炸酱香浓,黄瓜丝、豆芽、青豆、萝卜丝码得整整齐齐。我慢慢地吃着,感受着食物最本真的味道——小麦的香,黄豆酱的醇,黄瓜的脆。简单的食物,却能带来最扎实的满足感。
手机响了,是姐姐田雪雪打来的。
“浩彣!你猜我今天看到什么了?”姐姐的声音兴奋不已,像只快乐的小鸟,“我们学校门口的音像店,在放britney的歌!就是那首《…baby one more time》!店主还说这是现在最火的英文歌,好多学生来买磁带!”
我笑了,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然后呢?”
“然后我就跟同学说,这首歌是我弟弟写的!”姐姐的声音带着自豪,我能想象她昂着头的样子,“他们一开始都不信,说我吹牛。后来我拿出杂志——就那本《当代歌坛》,最新一期,上面有介绍,说这首歌的词曲作者是中国的Aurora music公司!虽然没写你的中文名字,但我知道是你!howard.tian!我就指着那个名字说,看,这就是我弟弟的英文名!”
“低调点。”我提醒,但心里是暖的。姐姐的骄傲,家人的支持,永远是背后最坚实的力量。
“知道知道。”姐姐压低声音,但兴奋劲儿没减,“不过浩彣,你真的太厉害了。我们班同学现在都在听这首歌,说特别好听,特别带劲儿。还有人问我,你弟弟长什么样?是不是特别帅?我说,那当然,我弟弟最帅了!”
挂断电话,我继续吃面,嘴角的笑意一直没下去。
我能想象那个画面——西南小县城的高中门口,几个女生围着小小的音像店,听着从大洋彼岸传来的旋律,随着节奏轻轻摇摆。她们可能不知道这首歌背后的商业博弈、理念碰撞,但她们感受到了音乐最直接的力量——那种让人想跳舞、想微笑的力量。
音乐的力量,就是这样跨越千山万水,跨越文化差异,连接起完全不同的人生。一个在美国成名的女孩,一个在北京创作的少年,一群在四川小县城读书的学生……因为一首歌,在某个时刻,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下午回到公司,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
是聂老打来的。
“浩彣,发布会的时间定下来了。”聂老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但能听出些许郑重,“四月二十八日,下周三,上午十点,人民大会堂新闻发布厅。”
“好,我准时到。”我说,心跳微微加速。即使经历了许多大场面,人民大会堂依然是个有分量的地方。
“另外,”聂老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有个事得提前跟你说。发布会后,社里想安排一个小型的庆功宴,请了一些文化界的领导和前辈,还有几位作家、评论家。到时候,可能有人会问起你接下来的创作计划。”
我明白了聂老的言外之意——《明朝那些事儿》完结了,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十五岁就完成六卷本历史巨着的少年,接下来要写什么。是继续写历史?还是尝试别的?出版社需要知道,读者在期待,媒体也在观望。
“我明白。”我说,声音平稳,“我有想法,会准备好的。”
“那就好。”聂老放心了,“好好准备,这是你文学生涯的一个重要时刻。对了,记得穿正式点,有媒体拍照。”
“知道,谢谢聂老师。”
挂断电话,我走进三楼的音乐制作室。
这是新办公室里我最喜欢的地方——不大,但设备齐全。专业的录音设备、合成器、吉他、架子鼓……虽然比不上红星生产社的录音棚,但足够进行创作和简单的录制。墙上贴了一些海报,有beatles,有mJ,也有王斐演出的照片。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我打开合成器,按下几个和弦。电子音色在房间里回荡,清脆而富有未来感。
脑海中,《…baby one more time》的成功还在回荡,但更清晰的是另一段旋律——那是为自己英文专辑准备的主打歌,《Gravity》的雏形。一首关于引力、关于挣脱、关于在巨大力量中保持自我的歌。
我弹着,试着唱了几句。
“In the pull of your gravity, I found a part of me…”(在你的引力中,我找到了部分的自己)
变声期的嗓音已经稳定了许多,中音区厚实了,像一块温润的玉石;高音区虽然还达不到童声时期的清澈透亮,但多了种少年特有的质感,干净中带着一丝沙哑的颗粒感,更有表现力。
林教授说,再有两个月的科学训练,我的新嗓音就能完全成型,到那时,声音的宽度、厚度、灵活度都会达到一个很好的平衡。
那时候,就是正式走向国际舞台的时候。用这副全新的、属于自己的声音,唱自己写的英文歌。
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停下弹奏,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新的笔记本——厚厚的,牛皮纸封面,是我特意买的。
在扉页上,我用钢笔郑重地写下几个字:
【新书构思·暂定名:鬼吹灯】
是的,在历史之后,我想尝试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东方探险与悬疑。
不是简单地复制前世的成功,而是结合这四年多研究历史的积累,把那些被正史忽略的角落、真实的历史背景、复杂的地理知识、丰富的民间传说,还有那些曾经被删改的遗憾,融入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冒险故事中。
不是猎奇,不是单纯追求刺激,而是想通过探险故事,展现中国文化的另一面——那些隐藏在历史尘埃下的智慧、那些民间手艺人的传承、那些对自然和未知的敬畏。
我已经在脑海中构思了很久:
一个关于盗墓、探险、解开历史谜团的故事。
主角不是帝王将相,而是民间的普通人——一个退伍军人,一个插队知青。
背景放在真实的历史断层和地理奇观中——精绝古城、龙岭迷窟、云南虫谷……
风格要——紧张、神秘、又不失幽默。要有知识的厚度,也要有阅读的快感。
我拿起笔,开始写下第一个故事的大纲:
【精绝古城】
背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初期,社会剧烈转型。
主角:
胡八一,退伍军人,参加过战争,在和平年代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迷茫而坚韧。
王凯旋,绰号“胖子”,胡八一的发小,插队知青,回城后不适应,性格豁达但内心深处有失落。
线索:一张神秘的沙漠地图,一个关于西域古国“精绝”的传说,一支失踪的考古队。
核心:寻找失落的精绝古城,解开古城突然消失的千年之谜,以及在探险过程中,两个失意者重新找到人生方向。
元素:历史考证+民间传说+地理探险+悬疑解谜+风水秘术(用科学视角解释)……
我写得很投入,完全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像春蚕食叶。
直到窗外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收旧报纸、旧书本、旧家电嘞——”,那悠长的、带着京腔的吆喝声,才把我拉回现实。
抬起头,发现天已经快黑了。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云朵像烧着的棉絮。
合上笔记本,走到窗边。
楼下的小街上,下班的人群匆匆走过。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清脆急促;公交站牌前排起长队,人们伸长脖子看车来了没有;路边的小摊开始支起炉灶,准备做晚饭生意,炒菜的香味飘上来。
远处,中央电视台的老楼亮起了灯,那个方形的建筑在暮色中像一个巨大的盒子。更远处,国贸的高楼正在建设中,塔吊的影子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巨人的手臂。
这就是1999年的北京。
古老与崭新,缓慢与急速,市井与宏大,在这里交织成一幅复杂而生动的画卷。你能看到明清的胡同,也能看到在建的摩天楼;能听到京剧唱腔,也能听到摇滚乐;能闻到炸酱面的香味,也能闻到咖啡的香气。
而我,就站在这幅画卷的某个节点上。
身后,是刚刚完结的六卷本历史着作,是一个已经打开的国际音乐市场,是一个正在成长的“星海”文化帝国。
身前,是新的文学创作,是即将录制的英文专辑,是“共荣音乐”的平台搭建,是“好听音乐网”的技术开发,是与Jive的进一步合作,是人民大会堂的发布会……
还有不到十天,我将在那个庄严的殿堂里,为《明朝那些事儿》画上最后的句点。
然后,转身,开启全新的篇章。
我深吸一口春天的空气——那空气里有花香,有炊烟,有灰尘,有希望。
然后关上窗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下楼时,看见高军还在办公室里加班,台灯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
“高总,还不走?”
“马上,处理完这份合同。”高军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小田总,david那边的时间定下来了,五月十五号到北京,待三天。”
“好。”我点头,“安排好接待,但不用太奢华,体现我们的风格就行——专业、真诚、有想法。”
“另外,‘共荣音乐’的首场巡演,定在七月。第一站,北京。场地初步定在‘愚公移山’Livehouse,能容纳五百人。”
我点点头:“好好准备。那会是一场重要的演出,是‘共荣’的第一次亮相,也是王斐在国内舞台的一次重要回归。”
“明白。”
走出小楼,春天的晚风扑面而来,带着花香和炊烟的味道,温柔地拂过脸颊。
我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车轮碾过路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路过一个报摊时,停下来,买了一份今天的《北京晚报》。摊主是个老大爷,戴着老花镜,正在听收音机里的评剧,跟着轻轻哼唱。
头版头条是关于国企改革的报道。翻到文化版,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一篇关于《明朝那些事儿》即将完结的预告文章,旁边配着去年签售时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看起来比现在稚嫩些,正低头给读者签名。
文章标题是:《十五岁历史作家口四文三:六年六卷,书写明朝三百年》。
摊主大爷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看报纸上的照片,再抬头看我,老花镜滑到鼻尖:“小伙子,看着面熟啊。”
我笑了笑,没说话,把零钱放在摊上,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在暮色中,穿过一条又一条胡同。
听着收音机里的评剧声、电视机里的新闻声、还有各家各户炒菜做饭的声音——锅铲碰撞的锵锵声,油下锅的刺啦声,家长喊孩子吃饭的呼唤声……
这些声音渐渐远去,又仿佛一直在耳边。
这就是生活。
宏大,也微小。
遥远,也切近。
而我,正走在其中,用自己的方式,留下痕迹。
车轮向前,驶向灯火渐亮的街道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