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世子府的书房却依旧亮着灯。司马炎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将手中沉重的竹简轻轻放下。这些来自兰台的《史记》和《汉书》卷册，散发着陈年墨香与微尘混合的气息，仿佛将数百年前的刀光剑影、权谋纷争都凝固在了字里行间。
他刚刚读完关于“七国之乱”的详尽记载。吴王刘濞如何借“清君侧”之名，联合楚、赵等六国，掀起一场几乎撼动汉室根基的巨浪。虽然最终被周亚夫平定，但其间烽火连天、生灵涂炭的景象，透过简牍上的冰冷文字，依旧能让人感到心惊。
“推恩令……”司马炎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动着。这是他记忆中汉武帝时期用来巧妙削弱藩王势力的阳谋。主父偃此计，堪称绝妙，让诸侯王主动将自己的封地分给所有子孙，而非嫡长子一人继承。几代之后，再大的诸侯国也会被分割得支离破碎，再也无力对抗中央。
“妙啊！”他忍不住拍了一下大腿，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赞叹和算计的古怪笑容，“这主意，比直接削藩高明多了！不用动刀兵，不用背骂名，让那些王爷们自己动手，把家产像切糕饼一样，越分越小……嘿嘿，等他们反应过来，早就成了散装诸侯，想闹也闹不起来了。”他仿佛已经看到未来某个王爷对着地图，愁眉苦脸地给十几个儿子分地盘的模样，差点笑出声。
但这笑容很快收敛。他知道，想法是好的，可操作起来难度极大。如今的司马宗室，虽不如汉初诸侯王那般拥有独立的行政和军事权，但叔祖司马孚德高望重，几位王爷叔父也各据一方，手握兵权。贸然提出“推恩”，无疑会触动他们最敏感的神经，搞不好“七国之乱”的剧本就要提前在晋朝上演。
“得找个明白人商量商量。”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杜预那张沉稳睿智的脸。
次日，司马炎便以商讨新律修订进展为由，将杜预召至府中那间僻静的静室。室内除了那张巨大的地图，还多了一张小案，上面摊开着《史记》和《汉书》的相关卷册。
杜预行礼后，目光扫过案上书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监国深夜苦读史书，想必有所心得？”
司马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对面的坐席，亲自给杜预斟了一杯温好的茶。“元凯，不必拘礼。今日请你来，是想听听你对汉初‘七国之乱’的看法。”
杜预微微颔首，沉吟道：“吴楚七国，依托山海之利，拥兵自重，尾大不掉，终成祸患。晁错削藩，其心为公，然操之过急，手段过于刚直，反激其变。周亚夫虽能平乱，然国家元气已伤。此乃前车之鉴，后世当引以为戒。”他的分析一针见血。
司马炎点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若有一法，可潜移默化，使宗室势力由大化小，由强转弱，而不需刀兵相见，不致朝野震荡……元凯以为如何？”
杜预眼中精光一闪，他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司马炎的意图。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思片刻，缓缓道：“监国所言，莫非是……效法武帝朝主父偃之策？”
“然也！”司马炎抚掌，脸上露出“找到知音”的兴奋表情，“正是‘推恩令’！我想着，如今我大晋初立，宗室诸王叔伯，于国有功，正当厚待。不如便以此为由头，下诏准许，甚至鼓励他们将封地、食邑，分封给所有子嗣，不仅仅是嫡长子！美其名曰‘广布皇恩’，‘泽被后裔’，让所有宗室子弟都能沐浴国恩，岂不冠冕堂皇？”
他越说越觉得此计甚妙，忍不住带上了几分戏谑的语气：“想想看，哪位王爷叔父好意思跳出来反对？难道要说‘不行，我的家产只能给我大儿子，其他儿子都该去喝西北风’？这话他们自己都说不出口！咱们这是帮他们解决‘甜蜜的烦恼’啊！”
杜预看着司马炎那带着点小得意的神情，不由莞尔，但随即正色道：“监国此议，确为老臣谋国之道，如同良医用药，温和而除根本。然，其利在长远，其弊在当下。”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此令一出，诸王初时或许感念恩德，但其中不乏精明之辈，时日稍长，必能窥见其中削弱之实。届时，怨望暗生，恐非国家之福。此其一。”
“其二，”杜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即便推行，也需有配套之策。需修订相关律法，明确分封细则，确保分割后的封国在军事、官员任免上彻底脱离原属，直隶中央。同时，需加强监察，防止诸王阳奉阴违，虚分实统。”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杜预目光炯炯地看着司马炎，“时机。监国新近执政，威望未隆，而诸王根基已深。此刻若行此策，无异于告知天下，监国对宗室心存忌惮，急于削权。恐立刻引发猜忌，使原本中立观望者倒向对立。需待监国权威稳固，朝野归心，至少……待东南之事有所定论之后，方是推行此策的良机。”
司马炎认真听着，脸上的戏谑之色早已收起，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杜预的分析如同冷水浇头，让他发热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是啊，再好的计策，也需要合适的土壤和时机。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树敌，而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先把他减免赋税、与民休息的政策落实下去，先把内部理顺，先把外部威胁解除。
“元凯所言极是。”司马炎长舒一口气，感慨道，“是我想得简单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这‘推恩’之策，便先作为你我之间的一个……长期构想，秘而不宣。待时机成熟，再行抛出。”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目光扫过代表各个宗王封地的标记，最终落在广袤的江东。“当前要务，还是内修德政，外图统一。这削弱宗室之策，就先让它在地图后面，‘潜藏’一会儿吧。”
杜预也站起身，躬身道：“监国能如此审时度势，实乃国家之幸。预，必竭尽全力，助监国成就大业。”
静室中，两位君臣相视一笑，一个关乎帝国未来格局的宏大构想，被暂时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如同蛰伏的潜龙，等待风云际会的那一天。而此刻，司马炎觉得，能有一个像杜预这样既懂谋国又懂谋身的伙伴，实在是……太省心了！他甚至想着，要不要明天给杜预加个鸡腿？嗯，还是赏点更实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