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免赋税的政令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正从洛阳向外扩散,而权力的中心,却往往在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国丧期尚未结束,晋王府(如今已是皇宫的一部分)的白幡尚未撤去,一种新的、微妙的平衡正在形成。
这一日,司马炎正在偏殿处理政务,侍从通报,中护军贾充求见。
司马炎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绢帛上晕开一小团。他放下笔,神色平静。“请贾公进来。”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减免赋税、大赦天下这些举措,固然能收拢民心和部分朝臣,但对于父亲留下的这些核心旧臣,尤其是贾充这般深谙权术、且背负着“弑君”之名的心腹,他需要更直接、也更谨慎的应对。
贾充稳步走入殿内,他身着素服,面容沉静,步伐稳健,丝毫看不出丧主的悲戚,反而更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他恭敬地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贾公不必多礼,请坐。”司马炎抬手示意,语气温和,“国丧期间,贾公仍勤于军务,辛苦了。”
“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贾充在下首坐下,目光快速扫过司马炎案头堆积的文书,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监国初担大任,日理万机,更需保重身体。先王在时,便常忧心国事繁重,损及安康。”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司马昭,既是表达对旧主的怀念,也是在试探司马炎对父亲旧政和旧人的态度。
“父王勤勉,为我等楷模。”司马炎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句,却不深入,转而问道,“贾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贾充略一沉吟,道:“并州传来军报,匈奴左部帅刘豹病逝后,其子刘渊继位,内部虽有小的纷争,但目前已暂告平稳。然,刘渊此人,年富力强,素有勇略,且仰慕中原文化,非其父可比。臣担忧,假以时日,恐成北疆之患。故特来请示监国,对于并州匈奴诸部,以及刘渊,当如何措置?是加强监视,施加压力,还是……另作他想?”
他汇报的军情是实,但选择在这个时机,用这种方式提出,其用意却远不止于军务。他在观察,观察这位年轻的监国,是会如先王那般,对潜在威胁采取强硬乃至先发制人的态度,还是会延续其“仁厚”的风格,倾向于怀柔。这关乎他贾充未来该如何自处,如何定位。
司马炎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走到殿侧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目光落在并州的位置。他知道刘渊,更知道这个人在原本历史轨迹中掀起了怎样的风浪。但他也清楚,此刻内部未稳,东南有吴,并非对北方胡部大动干戈的时机。
“刘渊之事,我已知晓。”司马炎转过身,看向贾充,目光清明,“北疆胡患,非一日之寒,亦非单纯剿抚所能根除。父王昔日策略,以分化、安抚为主,辅以必要的威慑,乃是老臣谋国之道。”
他先肯定了司马昭的政策,稳住了贾充的心神,随即话锋一转:“然,时移世易。我观刘渊,确与寻常胡酋不同。对于此类人物,单纯压制,或反激起其凶性。我意,可仿效当年魏武待关中诸将之故事,明面上加以笼络,表其官职,赐其财帛,准其部众在内地往来贸易,甚至……可特许其族中俊杰入太学读书,习我华夏礼仪典章。”
贾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没想到司马炎会提出如此……“迂阔”的建议。让胡酋之子入太学?
司马炎将他的讶异看在眼里,继续说道:“同时,密令并州刺史,暗中加强军备,理清边界,对匈奴各部,依旧采取分而治之之策,拉拢弱小,警惕强大。简言之,外示以恩,内备以武。既要让他感受到天朝笼络之意,也要让他明白,作乱的代价他承受不起。更重要的是,我们要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贾充若有所思。
“不错。”司马炎走回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internally, 我们需要时间休养生息,稳固新政;externally, 我们需要时间解决东南问题。待内部充实,江东平定,届时,无论北疆是刘渊还是他人,是战是和,主动权才真正在我。此刻,不宜节外生枝。”
这一番论述,既展现了怀柔的一面,又清晰地表达了战略考量,并非一味的仁弱。贾充微微颔首,似乎表示认可。
这时,司马炎忽然看向贾充,语气变得格外诚恳:“贾公,你乃先股肱之臣,功在社稷。如今父王仙去,朝局甫定,诸多旧事,炎不愿再提,亦不愿深究。眼下最重要的是上下同心,共度时艰,稳固这来之不易的江山。未来诸多军国要务,尤其是这四方兵马调度、边防稳固,炎年轻识浅,还需贾公这般老成持重之臣,多多辅佐,直言不讳。”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漂亮。“旧事不愿再提,亦不愿深究”,直接打消了贾充最大的顾虑——即当年弑君之事会被清算。“还需贾公多多辅佐”,则是明确的倚重和安抚。他将贾充放在了“辅佐”的位置上,既给了面子,也定了调子,主导权在自己手中。
贾充闻言,起身,郑重一揖:“监国宽宏,信任老臣,臣感激涕零!必当竭尽驽钝,效忠监国,稳固边防,以报先王知遇之恩与监国之信!”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激动,至于内心是否真的如此想,则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但至少表面上,这次试探得到了一个对他而言不算坏的结果——新主并未表现出清算的意图,并且依旧需要并倚重他的能力。
看着贾充退出的背影,司马炎缓缓坐回案后。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稳住贾充,不等于完全信任贾充。但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用宽容和明确的战略目标来稳住这些旧臣,避免内部倾轧,同样是当前形势下一种必要的“德政”。只有内部不乱,他那些旨在长久“积德”的改革,才有可能推行下去。眼前的安定,是用胸怀换来的,而这胸怀,本身就是一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