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洛阳,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如同此刻笼罩在帝国上空那层无形的阴霾。晋王司马昭薨逝的消息已正式昭告天下,国丧的钟声余韵似乎还在宫阙间回荡,带着一种沉重而压抑的节拍。百官身着素服,面容肃穆,行走在宫道上的脚步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又或是生怕踏错了这权力更迭初期的微妙节奏。
太极殿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御阶之上的至尊之位空悬,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短暂真空。司马炎,身着监国世子的沉重礼服,立于御阶之前,背对着那空置的龙椅,面向下方黑压压的群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有审视,有期待,有忧虑,更有贾充、何曾等人那毫不掩饰的、带着衡量与试探的冰冷视线。
这是他正式以监国身份主持的第一次大朝会。没有父亲的坐镇,他必须独自面对这满朝朱紫,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他知道,这第一道政令,将定下他未来执政的基调,也将向天下人宣告,他司马炎,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掌权者。
殿中寂静无声,连官员们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这位年轻的监国,在国丧期间,是会先调兵遣将以固权位?还是会先行封赏以安功臣?亦或是延续晋王旧政,以示平稳过渡?
司马炎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那眼神中没有了往日在父亲面前偶尔流露的谨慎与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决断。他并未取出任何关于军事部署或人事调动的诏书,而是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一道绢帛徐徐展开。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清朗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本王奉先王遗命,监国摄政,统理万机。当此国丧之际,心念黎庶,寝食难安。”他开篇并未提及权位,而是直指民生,“自汉末纷乱以来,天下板荡,生民疲敝。虽先王励精图治,然干戈未完全息,仓廪尚未充盈,百姓犹有菜色。此乃社稷之根本忧患!”
他顿了顿,让这番话在群臣心中沉淀,随即提高了声调,字句清晰,如同玉磬敲击:
“故,本王决意,代陛下行权,颁示天下:自即日起,大赦天下!除十恶不赦之重罪外,其余在押囚犯,皆视情节轻重,予以赦免或减刑,使其归家,与亲人团聚,重为良民!”
殿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大赦天下是常有的施恩手段,倒不算意外。但紧接着,司马炎的话,让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另,”他目光炯炯,继续说道,“为体恤民艰,与民休息,自明岁起,天下各州郡,百姓应缴之田租赋税,一律减免三成!为期一年!各地官府需张榜告民,不得欺瞒克扣,违令者,严惩不贷!”
“减免三成赋税?!”
这一下,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了滔天巨浪!就连一直垂眸不语的贾充,也猛地抬起了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何曾更是几乎要脱口而出反对,脸色涨得通红。
“监国!”一位掌管财政的老臣几乎是踉跄出班,声音发颤,“此举万万不可啊!国库本就不甚充盈,北疆、凉州用兵在即,各处官署用度、宗室俸禄皆依赖赋税。骤然减免三成,还是全国范围,为期一年,这……这国库如何支撑?一旦有事,军饷粮草从何而来?此乃动摇国本之策啊!”
“是啊,监国!施恩亦需有度,如此大幅减免,恐开奢靡之风,使民不知节俭!”另一官员附和道。
贾充终于缓缓开口,语气倒是平和,但字字诛心:“监国仁德,体恤百姓,臣等感佩。然,治大国如烹小鲜。赋税乃国家命脉,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否可考虑仅在受灾州郡减免,或减免一成,徐徐图之?如此猛药,臣恐天下尚未感受其惠,朝廷已先受其困。”
面对汹涌的反对声浪,司马炎神色不变。他等众人声音稍歇,才平静却坚定地回应:
“诸位所虑,无非国库空虚,恐难支撑。”他目光扫过那位财政老臣,“然,诸公可曾想过,民力更为国本?百姓困苦,则民心离散;民心离散,则虽有坚甲利兵,谁能为之效死?府库充盈,然饥民遍地,盗贼蜂起,此富国乎?亦或危国乎?”
他不再看那些反对的官员,而是转向全体朝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力:“昔日文景之治,轻徭薄赋,乃有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府库之钱贯朽粟腐。非其天生富足,乃知藏富于民之道也!今我大晋新立,百废待兴,首要之事,在安民心,在苏民困!百姓家有余粮,身上无重负,则自然安居乐业,勤事生产。民富,则国何愁不富?民安,则天下何愁不安?”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减免的三成赋税,并非朝廷之损失,而是投资于天下百姓,投资于江山稳固!此举,意在向天下昭示:新朝之政,以民为本!此令,本王意已决,无需再议!”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将那空悬的御座所带来的权威,瞬间凝聚于自身。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许多出身寒微或心系民生的官员,如张华等人,眼中已露出激动和赞许的光芒。而贾充、何曾等人,脸色阴沉,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在“以民为本”和“稳固江山”的大义名下,任何反对都显得短视和自私。
这道政令,如同一声春雷,迅速传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继而通过驿道飞驰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当减免赋税的告示贴在洛阳城门口时,围观的百姓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确认后的狂喜,欢呼声如同潮水般涌起,许多人甚至跪地叩拜,高呼“监国仁德”。消息所到之处,乡村野老,市井小民,无不欢欣鼓舞,仿佛在漫长的严冬之后,终于看到了一丝温暖的确切的曙光。
这道政令,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权谋算计,却比任何军队的调动都更有效地开始收拢天下人心。司马炎站在宫城的高处,隐约能听到远处市井传来的喧哗,他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远方。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减免赋税会带来暂时的财政困难,但他相信,由此换来的民心凝聚和生产积极性,将是未来应对一切挑战最坚实的基石。这第一步,他走得很稳,也走得极有力量。为这个饱经战乱的国家积蓄民力,正是最根本的“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