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熙二年的秋天,来得格外萧瑟。晋王府邸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仿佛已浸透了每一根梁木,连窗外偶尔飘落的枯叶都带着一股沉疴难起的腐朽气息。寝殿内,宫灯的光芒竭力驱散着角落的昏暗,却照不亮御榻上那张灰败的面容。
司马昭躺在重重锦衾之中,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旧风箱在艰难拉扯。往日那双洞察人心、威严深重的眼眸,此刻深陷在眼窝里,目光涣散,唯有在司马炎靠近时,才会短暂地凝聚起最后一点锐利的光。
“都……退下。”嘶哑的声音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如同枯叶摩擦。内侍、医官,乃至忧心忡忡的王妃王氏,皆屏息敛衾,悄无声息地退至殿外,厚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司马炎跪在榻前,冰凉的金砖透过衣料传来寒意。他望着生命烛火正在飞速燃尽的父亲,心中五味杂陈。这是赋予他生命和如今地位的人,也是那个在洛水边默许了弑君、将司马家推向权力巅峰也推向道德深渊的人,更是那个不断用权术教诲他、又因他的“仁厚”理念而心生猜忌、屡屡制衡他的人。
“炎儿……”司马昭的手从锦被中艰难伸出,枯瘦如柴,却异常冰冷,紧紧抓住了司马炎的手腕,力道之大,完全不似垂死之人。“为父……时日无多了。”
司马炎俯下身,声音低沉:“父王定能康复……”
“虚言……不必说了。”司马昭打断他,喘息了几下,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儿子,“这江山……这司马氏的基业,现在……交到你手上了。”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交代后事,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提及镇守各地的宗室将领,叮嘱需平衡任用,既要倚仗,亦需防范;提及贾充、王沈、荀顗等核心重臣,肯定他们的“从龙之功”,却又反复强调“其心难测,可用之,不可尽信之”;提及并州、凉州的胡患,江东的孙吴,告诫不可轻启边衅,当以稳固内部为先……
每一句嘱托,都浸透着在权力旋涡中挣扎一生的疲惫与警惕。这并非寻常父子的温情告别,而是一场冰冷而现实的政治交接。
忽然,司马昭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猛地攥紧司马炎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入肉里,涣散的目光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厉色:“记住!洛水边的事……绝不能再发声!我司马家的天下……得来不易!你要……你要……”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保全宗庙!无论如何……必须保全我司马氏宗庙!这……才是最大的孝道!你……可能向为父保证?”
“洛水边的事”——这五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所有父子温情与政治权衡的伪装,直指司马家权力原罪的核心。那不仅仅是弑君,更是对政治信义的彻底践踏,是司马氏永远无法洗刷的污点。
司马炎感到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懑涌上心头。悲的是父子至亲,临终之言竟全是权谋算计与对家族存续的极致焦虑;愤的是这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权柄,这必须用更多不义来维护的“基业”,如同一个诅咒,似乎要代代相传。
他抬起眼,迎上父亲那混合着期盼、警告与最后一丝脆弱的目光,心中纵有千般理念,万种规划,此刻也只能深深伏下头去,将所有的情绪压入心底最深处,再抬头时,脸上只剩下沉痛与坚定。
“儿臣……以性命向父王起誓!”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寝殿中,“必竭尽所能,护持社稷,保全我司马氏宗庙!绝不负父王重托!”
他没有说“天下百姓”,没有说“江山永固”,只强调了“司马氏宗庙”。这是父亲此刻唯一想听到,也唯一能听进去的承诺。
听到这句保证,司马昭紧绷的身体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抓住司马炎手腕的手缓缓松开,滑落回锦被之上。他长长地、悠缓地吐出了一口气,眼中那最后一点厉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释然。他不再看司马炎,目光涣散地投向帐顶繁复的藻井花纹,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归于沉寂,只有胸口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着生命最后的痕迹。
司马炎依旧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窗外,秋风掠过庭院,卷起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幽灵在低语。
他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那个由司马懿隐忍布局、司马师雷厉风行、司马昭弑君奠基的时代,就在这弥漫药味的寝殿里,画上了句点。而一个属于他司马炎的时代,伴随着沉重的、带着原罪的嘱托,以及他内心那份截然不同的、试图“积德”以扭转国运的蓝图,正伴随着殿外愈发急促的秋风,悄然拉开序幕。
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他已立于潮头,别无退路。
良久,司马炎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有些僵硬。他最后看了一眼榻上气息奄奄的父亲,深深一揖,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扇隔绝内外的殿门。当他伸手推开殿门的刹那,门外所有焦急、探究、惶恐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他面无表情,唯有眼神深处,沉淀着化不开的凝重与刚刚萌芽的、无人能窥见的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