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晋王府深处,司马昭的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石气味,压过了原本的檀香。宫灯的光芒在帷幕后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此刻波谲云诡的朝局。司马炎跪在父亲的病榻前,刚刚结束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床前奏对。
司马昭的声音嘶哑而断续,昔日的威严被病痛侵蚀,但那双深陷的眼眸依旧锐利,如同即将熄灭却仍能灼人的炭火。他交代了军政要务,叮嘱了需防范的重臣,最后,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司马炎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天下……是我们司马家的了……”司马昭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压出来,“但,得位……不易。贾充、王沈……等人,虽有从龙之功,其心……难测,可用,不可尽信。宗室……尤需谨慎。”他盯着儿子,目光复杂,既有托付江山的沉重,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警告,“记住……洛水边的事,绝不能再发生!你要……保全我司马氏宗庙!”
“儿臣……谨记父王教诲,必竭尽全力,保全宗庙,稳固社稷。”司马炎垂下眼睑,声音低沉而坚定,心中却是一片翻腾。他听懂了父亲的弦外之音:权力必须紧握,潜在的威胁必须清除,司马家的天下不容有失。这与他内心想要推行的那套以“德”与“治”稳固天下的理念,存在着根本的冲突。悲的是父子至亲,病榻托孤;愤的是这权谋的枷锁,似乎一代代都要传承下去。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药味与沉重嘱托。司马炎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回到了自己的世子府。他没有立刻歇息,也没有召见任何僚属,而是摒退左右,独自走进了书房旁那间僻静的静室。
静室之中,烛火通明。最引人注目的,并非书架上的典籍,而是悬挂于正面墙壁上的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这幅地图远比当下流行的任何舆图都要精细,不仅清晰标注了大晋的疆域、州郡、山川关隘,更囊括了尚未统一的东吴、西北的凉州及鲜卑各部,乃至东北的辽东、高句丽,以及南方广袤的未知之地,边缘处甚至勾勒出了海浪的纹样,代表着无尽的海洋。
司马炎站立在图前,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独。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地图的每一个角落,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回放着自穿越以来经历的点点滴滴。
从洛水畔惊醒,亲历曹髦被弑的恐怖与司马家执政的脆弱开局;到梦中得祖父警示,背负起“积德”以挽天谴的重任;甘露亭初露锋芒,府库中触目惊心,邺城之行安抚旧魏,盐铁之议上的激烈交锋与以退为进,乃至刚刚过去的天狗食日,自己那番“除旧布新”的惊世解读……
这一路走来,他如履薄冰。他戴过“仁厚”的面具,也展露过锋芒;他接纳了羊祜、杜预、张华等志同道合的贤才,也周旋于贾充、钟会等权臣野心家之间;他赢得了部分士林和民心的好感,也引起了父亲更深的猜忌与制衡。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的几个关键位置:
**洛阳。** 权力中枢,旋涡中心。这里有支持他的潜邸班底,也有虎视眈眈的反对者。盐铁新政虽暂缓,但官营工坊的种子已经借着“以退为进”的策略悄然播下,只待生根发芽。
**淮南。** 曾经的叛乱温床,如今在他的屯田策下渐复生机,成为了重要的粮仓,也是他实践休养生息理念的样板。
**邺城。** 旧魏势力的魂之所系,通过超规格祭奠曹操和妥善安置宗室,暂时稳住了这里的人心,为内部整合赢得了时间。
**并州、凉州。** 北疆胡患隐隐可见,秃发树机能使者带来的信号不容忽视。怀柔抑或剿抚,需要慎之又慎的决策。
**益州。** 蜀汉虽灭,但整合仍需时日,那里有他坚持宽仁任用而保下的降臣,也有潜在的资源。
**江东。** 最大的对手,孙吴依旧割据。他提出的互通贸易是试探,也是布局。暗中筹建的水师,将是未来“奇海路”的关键。
**海洋。** 地图边缘那一片蔚蓝,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海贸司的成立,探索夷州的计划,是他为这个帝国规划的未来蓝图,超越父祖视野的宏大战略。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洛阳,回到这间静室。
“潜龙在渊……”他低声自语。过去的种种,无论是成功的谋划,还是受挫的提议,亦或是无奈的妥协,都并非徒劳。它们如同溪流汇入深潭,积累着力量,沉淀着智慧。他在等待,等待一个真正属于他的时机。
祖父司马懿的叹息犹在耳边,父亲司马昭的警告紧握手腕。他知道,那条充满猜忌、杀戮、以威权驾驭天下的老路,或许能得逞于一时,却终将把司马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正如原本历史轨迹中所发生的那样。
他要走的,是一条不同的路。一条或许更艰难,但却能真正让国祚绵长,让百姓安生的路。这条路,需要权力,但更需要超越权力的格局与智慧;需要手段,但更需要润物无声的德政积累。
此刻,他仍是潜龙,深藏于九渊之下。但爪牙已备,鳞甲已丰,目光已穿透深渊,望见了那风云激荡的未来。
司马炎深吸一口气,吹熄了案头的一盏烛火,只留下地图前最亮的那一盏。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坚定。
“我的时代,快要来了。”
他轻声说道,仿佛是对自己的承诺,也是对这片古老土地的承诺。第一卷的帷幕,就在这静谧而充满张力的期待中,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