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皇家苑囿,绿意正浓。司马炎信步走在林荫小道上,身后只跟着两个贴身侍从。自那日甘露亭论政后,司马昭似乎有意给他更多自由,连带着监视的目光也少了几分。
这几日朝中关于屯田和漕运的议论越发多了,陈泰等人明显在为他造势,而贾充一党则态度暧昧。司马炎心知,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转过一片竹林,前方豁然开朗。一池碧水映入眼帘,池边凉亭内,一个青衫文士正在抚琴。琴声清越,在静谧的园林中格外动人。
司马炎示意侍从止步,独自走近凉亭。那文士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清俊,指法娴熟,正闭目沉浸在琴音之中。
一曲终了,文士睁开眼,这才发现站在亭外的司马炎。他微微一怔,随即从容起身行礼:
“在下泰山羊祜,不知公子在此,失礼了。”
羊祜!司马炎心中一震。这就是后世与陆抗并称“羊陆”的西晋名将,那个以仁德着称的羊叔子?眼前的青年儒雅俊秀,与想象中的名将形象颇有出入。
“原来是羊公子。”司马炎还礼,“方才闻公子琴音,清越脱俗,令人忘俗。”
羊祜谦逊一笑:“公子过奖了。在下琴艺粗浅,不过自娱罢了。”
司马炎走进凉亭,目光落在石桌上的几卷书简上。最上面一卷摊开着,正是《盐铁论》的篇章。
“羊公子在读桓宽?”司马炎有些意外。这个时代的士人多好老庄玄学,鲜少有人研读这等经济之书。
羊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公子也读过《盐铁论》?”
“略知一二。”司马炎在石凳上坐下,“书中关于盐铁官营之论,至今仍可借鉴。”
这话似乎触动了羊祜,他在对面坐下,神色认真起来:“公子以为,当今之世,可否重行盐铁官营?”
这个问题问得大胆。自汉末以来,盐铁之利多被豪强把持,成为他们与朝廷抗衡的资本。
“难。”司马炎直言不讳,“但势在必行。”
“愿闻其详。”
司马炎整理了一下思绪:“盐铁之利,若尽归豪强,则朝廷虚弱;若尽归朝廷,则与民争利。关键在于找到一个平衡。”
羊祜目光炯炯:“如何平衡?”
“可分而治之。”司马炎道,“重要矿产、盐场收归官营,但允许民间参与运输、贩卖。既可充实国库,又不至断绝民生。”
这个想法显然让羊祜很感兴趣:“公子此论,与寻常见解大不相同。通常不是主张全盘官营,就是主张放任民间。”
“治国之道,贵在变通。”司马炎微笑道,“不知羊公子对此有何高见?”
羊祜沉吟片刻:“在下以为,除了盐铁,还有一物更需关注。”
“何物?”
“粮食。”羊祜正色道,“盐铁虽利,终究不及粮食关乎国本。如今战乱方歇,民生凋敝,当以劝课农桑为第一要务。”
这话与司马炎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不由得对眼前的青年刮目相看。
“羊公子见识不凡。”司马炎由衷赞道,“不知公子对当今天下大势有何看法?”
羊祜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公子既然垂询,在下就直言了。如今天下三分,看似平衡,实则暗流涌动。关键在于,谁能先固本培元。”
“固本培元?”司马炎重复着这个词。
“正是。”羊祜点头,“魏虽据中原,但连年征战,民生疲惫;蜀汉偏安,但人才凋零;东吴富庶,但内斗不休。此时若有一方能与民休息,积蓄力量,则天下可定。”
这番话与司马炎在甘露亭对父亲所说的策略如出一辙。他心中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依公子之见,该如何与民休息?”
“轻徭薄赋,劝课农桑,兴修水利,整顿吏治。”羊祜侃侃而谈,“此外,还需广开言路,招贤纳士。得人才者得天下。”
两人越谈越投机,从治国方略谈到军事边防,从经济民生谈到人才选拔。羊祜学识渊博,见解独到,每每能发司马炎所未发。
“听说公子前些时日曾为王家家眷求情?”羊祜突然转换话题。
司马炎一怔:“确有此事。”
羊祜深深一揖:“公子仁德,在下感佩。王经虽是曹魏忠臣,但其家眷无辜。公子能不计利害,施以援手,实乃苍生之幸。”
这话说得诚恳,让司马炎有些意外:“羊公子过誉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不然。”羊祜摇头,“乱世之中,能持守本心者少,能施仁政者更少。在下观公子言行,必是心怀天下之人。”
这时,一个侍从匆匆走来,在司马炎耳边低语几句。原来是司马昭召见。
司马炎只得起身告辞:“今日与羊公子一席谈,受益匪浅。他日有暇,再向公子请教。”
羊祜躬身相送:“公子慢走。他日若有用得着在下之处,尽管吩咐。”
离开苑囿,司马炎心中激荡不已。羊祜的才识远超他的预期,更难得的是理念相合。这样的人,正是他未来大业所需要的助力。
回到宫中,司马昭已经在书房等候。
“去了苑囿?”司马昭看似随意地问道。
“是。偶遇泰山羊祜,与他聊了片刻。”
司马昭挑眉:“羊叔子?你觉得此人如何?”
“才识过人,见识不凡。”司马炎如实回答,“尤其对经济民生颇有见解。”
“羊祜是个人才。”司马昭点头,“其姐嫁给你伯父,算起来也是亲戚。你若觉得可用,不妨多与他往来。”
这话让司马炎心中一动。父亲似乎有意让他培植自己的势力。
“儿臣明白了。”
接下来的几天,司马炎又约见了羊祜几次。有时在苑囿,有时在宫中的藏书阁。每次交谈,都让他对羊祜的才能有新的认识。
这日,两人正在讨论漕运改革的具体方案,宦官送来一份紧急文书。原来是淮南有变,诸葛诞起兵的消息传来。
羊祜看完文书,眉头紧锁:“诸葛诞此举,不明智啊。”
“公子何出此言?”司马炎问道。
“淮南历经王凌、毋丘俭之乱,民生尚未恢复。”羊祜分析道,“诸葛诞仓促起兵,既无外援,又失民心,必败无疑。”
这个判断与司马炎所知的历史完全吻合。他不由得感叹羊祜的远见。
“只是这一战,又要劳民伤财了。”羊祜叹息道。
当晚,司马炎独自在书房沉思。羊祜的才能已经得到验证,是时候将他正式纳入自己的阵营了。但如何做才能不引起父亲的猜忌?
他铺开绢帛,开始起草一份关于整顿淮南战后经济的方案。其中多处引用了羊祜的见解,但在关键处做了修改,使之更符合当前朝局。
写完已是深夜。司马炎吹灭烛火,站在窗前。夏夜的风带着荷香,远处蛙声一片。
他知道,与羊祜的相遇只是一个开始。未来还有更多人才需要招揽,更多困难需要克服。
但有了羊祜这样的助力,他对改变司马家命运的信心又增添了几分。
月光下,少年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积德之路,他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