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在我们身后“吱呀”一声关上,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车内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柴油、汗水和老旧皮革的浓重气味,呛得徐丽娜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几排简陋的绿色座椅上零星坐着几个乘客,大多低着头打盹,或是望着窗外发呆。车厢顶部的几盏小灯发出昏黄的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顾知意领着我们快步走向车厢最后排的座位,他的步伐很稳,但眼神异常锐利,不断扫视着周围。“坐下,尽量低头,不要去看任何人的脸,也不要四处打量。”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我们依言挤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我和毕哥把有些发抖的徐丽娜护在中间。
车子发动了,老旧的柴油发动机发出沉闷的轰鸣,车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才开始缓缓前行。我强迫自己听从顾知意的话,目光只敢落在自己脚前那一小片区域,但眼角的余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捕捉着窗外的景象。
我们行驶在一条柏油路上,路况比我们来时的山路要好得多,但两侧的景色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熟悉的山区轮廓依稀可辨,但所有的细节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模糊不清,缺乏真实的质感。更远处,则完全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纯白迷雾所笼罩,看不到山峦,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尽头,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条公路和这辆孤独行驶的公交车。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单调而重复,与发动机的噪音交织,形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
车子不时会在一些看不清具体样貌的站牌前停下,发出“嗤”的放气声。有人沉默地上车,投下硬币,找到空位坐下;也有人默默地起身,在摇晃的车厢里走到前门,下车,随即身影便被车外的黑暗或迷雾吞没。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除了必要的金属摩擦声和脚步声,几乎没有其他声响,连低语都听不到。这种异样的寂静,比任何恐怖的音效都更让人心头发毛。我能感觉到身边的徐丽娜呼吸越来越急促,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肉里。毕哥则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但我知道,他此刻感受到的更多是无力的恐惧。
顾知意始终坐得笔直,他微微闭着眼,似乎是在感应着什么,又像是在保存体力。他的冷静像是一块定心石,勉强维系着我们三人濒临崩溃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车子开始驶入一段弯道较多的下坡路。就在车头刚转过一个急弯,视线豁然开朗的瞬间——
一道刺眼到极致的白光猛地从前风窗玻璃外射来!像是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猛然睁开了眼睛。
“卧槽!”司机发出一声惊恐到变形的怒骂,几乎是本能地猛打方向盘,同时脚下传来尖锐的刹车声!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炸开!
巨大的撞击力从车头传来,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我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抛向前方,额头重重撞在前排座椅坚硬的靠背上,眼前瞬间金星乱冒。
尖叫声、哭喊声、玻璃破碎的刺耳声响、金属扭曲撕裂的怪响……各种声音瞬间充斥了整个车厢,将之前的死寂撕得粉碎。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个疯狂的搅拌机。混乱中,我眼角的余光惊恐地瞥见靠近车窗的一个身影,在巨大的惯性下,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般撞碎了玻璃,直接飞出了窗外,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这还不是结束!
我们的车子被撞得横移出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侧车轮陡然悬空,紧接着是令人心悸的失重感!
“啊——!”徐丽娜的尖叫几乎刺破我的耳膜。
公交车猛地一震,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岩石的声音,小半个车身已经探出了路面!车头向下倾斜,我们坐在车尾,能明显感觉到车身正在一点点地、不可逆转地向下滑落!悬崖下的冷风“呼呼”地从破碎的车窗灌进来,带着死亡的气息。
“稳住!抓住东西!”毕哥嘶哑地吼道,他粗壮的手臂死死抵住前排座椅靠背,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我和徐丽娜。我们三人几乎缩成一团,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全身。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
只有顾知意,他不知何时已经调整好了姿势,双脚稳稳抵住前方,一只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则快速地在虚空中划着什么,嘴唇微动,似乎在默念着什么咒文。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到丝毫慌乱,只有一种深沉的凝重。
就在这命悬一线、车身摇摇欲坠的千钧一发之际——
“轰!!!”
又一声更加猛烈的撞击从车尾传来!
是后面来的车!它为了避开前方侧翻的货车,在拐弯的视野死角,根本来不及刹车,狠狠地撞在了我们这辆已经悬空的公交车尾部!
这一下,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彻底失控了!
巨大的冲击力彻底破坏了车体脆弱的平衡。天旋地转!我感觉自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疯狂抛甩。车厢在空中翻滚,座椅脱落,破碎的行李和不知是谁的鞋子在空中飞舞。乘客们绝望的哭喊和惊叫被扭曲、拉长,混合着玻璃持续碎裂和金属被暴力撕扯的巨响,形成一曲地狱的交响乐。
在令人晕眩的翻滚和混乱的光影中,我下意识地看向前方——那个穿着花棉袄、扎着麻花辫的少女,不知何时转过了头,她的脸正对着我们。
但那张脸,已经不是站台上那个羞涩的姑娘了。
她原本清秀的脸庞上布满了可怕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淋漓。最令人恐惧的是她的眼睛——那里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纯粹的黑洞,仿佛连接着无尽的虚空。
然而,就在这极端恐怖的景象中,一个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清脆,带着浓浓的乡土口音,又隐含着无法忽视的哭腔和急切:
“你们……你们能帮我把钱送回家吗?求求你们了……这是我在城里工厂……打工赚的钱……是给我爹娘治病的……”
在她满是血污的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手工缝制的、同样沾了血迹的蓝色小荷包,隐约能看到里面卷着的几张旧版纸币和几枚硬币的轮廓。
顾知意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在剧烈的翻滚和颠簸中,艰难而稳定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染血的荷包。
少女那双空洞的黑眼洞似乎“看”了他一眼,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手腕,取下一块表带已经断裂、屏幕染血的电子手表——那是当时很流行的款式,廉价的塑料外壳,数字显示。
“这……这个……是给我弟弟买的……他马上就要上初中了……答应了他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带着无尽的不舍和遗憾。
顾知意沉默着,也将那块沾血的手表接了过来,紧紧握在手心。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碎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我们!视野被翻滚的天地和燃烧的火焰填满,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宣告一切终结的——
“轰隆!!!!!”
强烈的爆炸声和灼热的气浪仿佛要将我们吞噬。
……
我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回来了?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歪斜的废弃站牌,破败的候车亭,远处我们停着的车……一切都和我们“上车”前一模一样。我们四个人,还好端端地站在站台前,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车祸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毕哥和徐丽娜也相继回过神来,两人都是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徐丽娜甚至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被我及时扶住。
“刚才……那是……”毕哥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摸着自己的额头,那里并没有被撞击的痕迹,但恐怖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
“不是梦。”顾知意平静的声音响起。
我们齐刷刷地看向他。只见他摊开手掌,那个蓝色的、带着暗沉血迹的荷包,以及那块表带断裂、屏幕染血的廉价电子手表,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一股寒意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我们的设备旁,手机不知何时恢复了信号,直播竟然还在继续!弹幕已经彻底疯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突然都不动了?】
【画面卡住了十几分钟!】
【是不是遇到什么了?急死我了!】
【阳哥你脸色好差!】
我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对着镜头,声音还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老铁们……我们……我们可能……经历了一场几十年前的车祸……”
我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刚才那恐怖的经历,从进入幻境,到公交车失控坠崖,再到那个花棉袄少女最后的嘱托。直播间瞬间分成了两派,有人深信不疑,也有人认为这是我们为了节目效果编造的 elaborate 故事。
直到我把镜头对准了顾知意手中的荷包和那块染血的手表。
【卧槽!真的有东西!】
【这荷包看起来就是几十年前的样式!】
【那手表!我小时候我哥就有过一块一模一样的!】
【这怎么造假?!难道都是真的?!】
证据面前,质疑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震惊和唏嘘。
后续几天,我们几乎没有休息。根据荷包里一张模糊的工厂工资条碎片上的名字——“李小娟”,以及那块手表作为线索,我们通过各种途径,查阅旧报纸档案,走访当地的老人,终于拼凑出了完整的真相。
李小娟,二十多年前在东山市的一家纺织厂打工,就是为了给患有重病的父母赚取医药费。那场惨烈的车祸就发生在她带着辛苦攒下的工钱和给弟弟买的礼物回家的路上。一辆失控的货车是罪魁祸首,引发了连环相撞,最终导致公交车坠崖,包括她在内的十余人遇难,震惊一时。
我们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她老家的村子,打听到了她弟弟——李建国的下落。然而,得到的消息却让我们再次沉默。
村里的老人告诉我们,李建国是个苦命的孩子,父母在他小时候就因病相继去世,姐姐又遭遇车祸。他靠着微薄的救济和乡亲们的接济,勉强读完了初中就外出打工了,据说去了很远的地方,很多年没有音讯了。直到几年前,才有消息传回,说他在外地工地出了事故,也没了。
带着沉重的心情,我们最终在村里人的指引下,找到了李家那早已荒芜破败的老屋,并在屋后一片小小的荒坡上,找到了李建国那个连墓碑都没有的、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土坟。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多余的言语。我们四个人,连同闻讯赶来的几位还记得这对苦命姐弟的老村民,静静地站在坟前。
顾知意走上前,将那块擦拭干净却依旧带着无法抹去血渍的电子手表,小心翼翼地、端正地放在了那座小小的土坟前。
山风吹过,拂动坟头的荒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是跨越了二十多年时光的一声微弱叹息,又像是一句迟来的、终于被送达的问候。
那一刻,我们所有人都沉默着。这段跨越生死的委托,终于以一种无比沉重而又带着些许慰藉的方式,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