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春意来得迟缓,文渊阁内却已有了闷雷前的滞重。沈墨那份言辞峻切、证据层叠的奏疏,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帝国的权力中枢。
首辅值房内,几位阁老再次聚首,面色皆不轻松。漳泉乡绅的联名陈情书誊本就在案上,闽北私矿资敌的“风闻”虽未坐实,但结合红毛夷舰队确已东来、游弋台澎的情报,分量已然不同。这已不是东南一隅的癣疥之疾,而是关乎海疆门户、乃至天朝颜面的威胁。
“沈墨所言,虽有过激之处,然红毛夷窥伺台澎,确系实情。漳泉士民惶惶,亦不可不虑。”一位素来持重的阁老缓缓开口,“若坐视夷人窃据,恐东南永无宁日,倭寇之祸或将重演。”
“然则,擅启边衅,其责非轻。”另一人反驳,“红毛夷船坚炮利,海上交锋,胜负难料。且朝廷近年用兵西北,府库不裕,东南再起大战,钱粮何出?沈墨以危言耸动,或为解脱其盐政困局、军械短缺之窘,亦未可知。”
首辅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奏疏末尾那句“养痈成患,异日噬脐莫及”上。他想起皇帝近日览阅沿海舆图时,曾问及“红毛夷与早年佛郎机(葡萄牙)孰强”,也想起宫中隐约有风声,说陛下对东南迟迟不能靖海,已微有不满。更重要的是,沈墨此番将“民意”(乡绅陈情)与“实害”(夷情、资敌)捆绑上奏,巧妙地将军事行动的必要性与安定地方、打击内奸联系起来,使得单纯的“是否开战”之争,变成了“如何靖海安民”之策。
“沈墨要的,未必是即刻大军渡海,与红毛夷决一死战。”首辅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决断,“他是要朝廷给一个态度,一道授权,以便他整合闽浙之力,慑敌、困敌、乃至伺机驱敌。至于钱粮军械之难……”他顿了顿,“可令其就地筹划部分,朝廷酌情调拨补充。非常之时,当有变通。”
他提笔蘸墨,在票拟纸上写下:“红毛夷窥伺海疆,勾结内奸,情殊可恨。着浙直总督沈墨会同福建巡抚、水师提督等,整饬兵备,严密侦防。若夷船确有侵我疆土、扰我商民之举,许其相机剿逐,务期海疆肃清。所需钱粮,着该督会同该省藩司,妥为筹措,朝廷另拨内帑银二十万两以资补助。仍谕以慎重,勿堕奸计,勿启大衅。”
票拟送呈,这一次,皇帝的朱批更快:“可。即着兵部行文,户部拨银。”
当这道旨意以六百里加急送出京师时,沈墨正在杭州行辕,与匆匆赶回的观墨密议。观墨详细禀报了澎湖外海所见:荷兰舰队与沧溟残部的混杂,那面疑似“龙龟负锚”的残旗,以及敌人似乎在寻找登陆点的动向。
“沧溟果然与红毛夷搅在了一起,或是相互利用。”沈墨神色冷峻,“红毛夷要地盘,沧溟要借势翻身。旨意未下,我们能动用的,只有闽浙自身力量。”
“大人,红毛夹板船炮利,正面海战,我方即便能胜,损失必巨。”观墨直言不讳,“末将以为,当以澎湖本岛及周边屿礁为依托,构筑简易炮台、工事,以岸制海。同时,以水师快船不断袭扰其补给小船,断其水源、粮食。彼远来疲惫,求地心切,久顿坚壁之下,必然焦躁,或可寻机破之。”
沈墨点头:“此乃老成之策。但仅凭防御袭扰,恐难令其退走。必须双管齐下。”他走到海图前,“其一,你即刻返回澎湖,主持防务。我会行文福建,将澎湖协防之责明确归于你,并调拨部分火药、民夫助你。务必在红毛夷选定登陆点前,抢筑起至少一两处可用的岸防阵地。”
“其二,”沈墨手指敲了敲台湾南部,“红毛夷与沧溟的目光,必在魍港(安平)一带。那里港阔水深,利于大船停泊。我欲遣一支奇兵,不是从海上,而是从陆上。”
观墨一愣:“陆上?大人是说……”
“台湾虽称外岛,然闽粤沿海渔民、商贩前往者众,岛上亦有零星我朝百姓聚落,更与澎湖时有往来。”沈墨目光深邃,“我可密遣一支精干小队,扮作商贩或逃难百姓,从福建最南端的铜山(今东山岛)或南澳岛,乘渔船秘密渡海,在台湾南部登陆。其任务非作战,而是联络岛上可能的抗荷力量,散播谣言,制造混乱,让红毛夷与沧溟无法安稳立足。甚至……若能寻到与‘十八芝’旧部有牵连者,晓以利害,或可收奇效。”
这是一着险棋,也是一着跳出常规海战的妙棋。观墨眼睛一亮:“大人此计甚妙!陆上扰乱,海上困守,或可使其进退失据!”
“此事需极度机密,人选必须忠诚机警,且通闽南语、熟海情。”沈墨道,“你可有推荐?”
观墨沉吟片刻:“末将麾下有一把总,名叫林阿火,漳州海澄人,祖上曾往来台澎,熟知那边方言海路,人也机警敢战。”
“好,就是他。你回去后秘密安排,人手贵精不贵多,十人以内。所需银钱、信物,我让周淮随后送去。”沈墨决断道,“记住,他们的任务是‘搅局’与‘联络’,非到万不得已,绝不正面冲突。”
“末将明白!”
观墨领命欲走,沈墨又叫住他,低声道:“朝廷旨意旦夕可至,许我们‘相机剿逐’。然红毛夷毕竟船坚炮利,沧溟又狡诈如狐。开战之时机、方式,务必慎之又慎。既要打出威风,震慑夷狄,亦要尽量减少我方儿郎伤亡。这其中的分寸,你临机决断,我相信你。”
观墨心头一热,抱拳重重一礼:“末将必不负大人所托!”
送走观墨,沈墨并未停歇。他立即行文福建巡抚与水师提督,传达即将到来的朝廷旨意精神(他已通过密信先知大概),要求其全力配合观墨的澎湖防务,并开放部分库存军械支援。同时,他再次敦促按察司,对福州胡佥事及“汇通”钱庄、苏州船行的调查要加快,必要时可采取更果断措施,切断这条可能仍在向海上输送物资的黑线。
安排完这些,沈墨才稍稍松了口气,走到廊下。春雷隐隐,从远方天际滚过。惊蛰已过,万物萌动,蛇虫亦要出洞。
“沧溟,红毛夷……”沈墨望着东南方向,那里是浩瀚无垠的大海,也是危机四伏的战场。“你们想在惊蛰时节趁雷而动,我又何尝不是在等这一声春雷,来涤荡这海上的妖氛?”
他仿佛已经听见,澎湃的波涛与即将响起的炮声。一场关乎海疆未来格局的较量,终于要从暗流涌动,推向惊涛拍岸的前台。而沈墨手中,已然握住了朝廷授予的尚方宝剑,与一支淬炼已久的精兵。棋至中盘,真正的厮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