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泉乡绅的联名陈情,与周淮自闽北带回的密报,几乎同时摆上沈墨案头。陈情书上,乡老们忧心忡忡,笔锋沉痛,直指荷兰红毛夷船坚炮利,若据台澎,闽海门户洞开,桑梓不宁,恳请朝廷速发大兵,早定海疆。而周淮的密报则更为具体:闽北山区数处私矿、密炉,产出之铁料、粗硝,除部分就地打造粗劣兵器,大多经由隐秘山路,运至福州沿海几处小澳,再由快船接驳,目的地不明,但航线推测指向东北外海。看守矿炉的工头酒后失言,曾提及“胡爷”和“海上的大生意”。
“胡爷”自然指向福州右卫那位指挥佥事。而“海上的大生意”,在此时此地,最大的可能,便是供应正在台澎海域聚集、图谋不轨的势力——无论是荷兰人,还是沧溟。
两相对照,一条自内陆私矿,经腐败武官与沿海黑澳,向海上非法武装输送战略物资的地下脉络,已然清晰。更关键的是,漳泉乡绅的集体焦虑,证明了荷兰人的威胁并非虚言,也绝非沈墨一人夸大。这给了沈墨在朝堂上反击“轻启边衅”指责的最有力依据。
“时机到了。”沈墨轻叩桌面。他立即召来最信任的幕僚与书吏,口授一份新的奏疏。这份奏疏不再含蓄,而是将红毛夷舰队东来、图谋台澎的急报,漳泉士民联名陈情的民意,与闽北私矿资敌的铁证(隐去具体查案过程,只言“风闻查获”),条分缕析,层层推进。奏疏最后,他言辞恳切而又不失锋芒:
“臣非好战,然红毛夷豺狼之性,贪得无厌,昔占吕宋,今窥台澎,若容其站稳脚跟,则闽粤浙直,永无宁日。况有内地奸民勾连,私贩铁硝以资敌,此乃腹心之疾,尤甚外寇。今沿海将士同仇,士民企盼,贼势虽嚣,其立足未稳。伏乞陛下圣断,速调精锐,水陆并进,或慑以兵威,迫其远遁;或相机剿抚,肃清海氛。若再迟疑,恐养痈成患,异日噬脐莫及!”
奏疏以最急规格发出。同时,沈墨以私人信件,将漳泉乡绅陈情书副本及闽北私矿线索的摘要,分别寄给座师、李御史及几位在朝中素有清望、且对海防有所关注的重臣,恳请他们“公论时稍加留意”。
朝堂的棋,他布下了重子。而东南的棋,更需抓紧。
沈墨再次行文福建巡抚与水师提督,这次语气更为严峻,直接点明红毛夷与可能的内地奸民勾连之嫌,要求其立即加强对台澎海域的封锁与侦察,并“整饬沿海卫所,严查私通外番、贩运违禁之弊”,矛头隐隐指向福州官场。这是敲山震虎,也是打草惊蛇,意在迫使隐藏的对手有所动作,露出更多破绽。
对浙江、南直隶的盐政、军械、物料困局,沈墨采取了不同的策略。他不再一味向上求告,而是下令:盐场工本银,先从浙直藩库现存杂项银中暂时挪借垫付,确保灶户不散,同时加大对本省盐课拖欠的追缴力度,尤其对准那些与“汇通”钱庄有往来的盐商。军械补充,除继续向山东求援外,命各卫所将那些“堪用旧械”立即启用,并鼓励地方乡绅捐资助防,许诺以“义勇”名目褒奖。船料采购,则授权观墨,可在水师经费中,秘密向广东、甚至通过可靠渠道向南洋华商,高价收购急缺的樟木、桐油等物,不惜代价,务求战船能尽快修复出海。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沈墨对心存疑虑的幕僚道,“朝廷的条条框框,有时反成桎梏。先稳住东南大局,日后纵有问责,本督一力承担。”
就在沈墨于陆上纵横捭阖、竭力破局之际,海上的观墨,也正面临着他职业生涯中最紧张的局面。他亲率数艘快船,利用夜色和复杂水道,冒险抵近澎湖以东的外海侦察。望远镜中,那支由三艘荷兰夹板船(均为三桅,船身修长,侧舷炮窗密布)和七八艘中式大小船只组成的混合船队,正停泊在一处背风的礁盘后。荷船戒备森严,中式船只则显得杂乱,似乎在从大船向小艇转运物资。更令人心悸的是,他看到其中一艘中式大船的甲板上,隐约有一面残破的、似曾相识的旗帜在飘动——虽看不清全貌,但那暗沉的底色与独特的轮廓,让他瞬间想起了“鬼愁屿”上那面“龙龟负锚”旗!
沧溟!他真的在这里,而且似乎与荷兰人形成了某种共存或合作关系!
观墨强压心中震动,命令船只悄然后撤,不被发现。退回安全海域后,他立刻将所见详细写成密报,派出最快的船只送往杭州。在密报中,他不仅描述了敌情,还提出了自己的判断:荷兰人似在寻找合适的登陆点或锚地,沧溟部众则可能充当向导或陆上辅助力量。敌舰炮利,不宜正面强攻,但可依托澎湖本岛及周边小岛设防,并派快船骚扰其补给线,迫其不能从容立足。
几乎在观墨密报送出的同时,南洋的吴先生也传来了新的、令人不安的消息:巴达维亚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已正式任命了一位名叫“雷耶斯”的司令官,统帅此次东来的舰队,其得到的指令不仅是“勘查贸易机会”,更包括“在福尔摩沙(台湾)或附近岛屿建立稳固据点”。此外,旧港林家方面似对沧溟的北上行动保持了沉默,但林家与荷兰人在香料贸易上的摩擦近期却有所增加,关系微妙。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此刻,狂风已吹皱了澎湖的海面,吹动了福州官场的帷幕,也吹向了紫禁城的丹墀。沈墨、观墨、沧溟、荷兰人、朝中的明枪暗箭、地方的蠢蠢欲动,所有力量都被卷入这场以东南海疆为棋盘、以国运民命为赌注的宏大博弈之中。
沈墨站在杭州行辕的最高处,远眺南方。海天之际,云涛翻涌。他知道,决战的时刻正在迫近。他布下的网,他点燃的火,能否在这最后的惊涛骇浪中,网住那最凶恶的鱼,焚尽那最危险的巢?
答案,就在即将到来的波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