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缝里那点火光,弱得可怜,拢共也照不亮多大地方,可在这黑黢黢、阴森森的涧底,愣是成了大伙儿眼里的日头。没人舍得让它灭了,几根枯枝添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口气吹重了,就把这救命的暖乎气儿给整没了。
肚子里还是空,饿得前胸贴后背,走起路来腿肚子都转筋。可挤在这勉强能伸直腿的石缝里,听着外面涧水哗啦啦的响动,心里头那根绷了不知道多少天的弦,总算能稍微松那么一丝丝。
沈墨靠在最里头,闭着眼,听着身边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左臂的伤让苏雨荷重新弄过,草药敷上,清凉了些,但那股子筋扯着的疼还在,一阵阵的,提醒着他眼下这处境。
苏雨荷挨着他坐着,怀里抱着沈安。小家伙大概是到了安稳地界,又或许是饿过了劲,没再闹腾,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狭小的、被火光照亮的“新家”。火光跳跃着,映在他清澈的瞳孔里,像落进了两颗小星星。
苏雨荷低着头,看着儿子,嘴角无意识地弯起一点极淡的弧度。她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沈安嫩乎乎的小脸蛋。小家伙像是被搔到了痒处,小嘴一咧,竟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类似笑声的“咯咯”声。
这声音太轻了,在这寂静的石缝里,却像颗小石子投进了死水潭,惊动了好几个人。
沈墨倏地睁开眼,看向她们娘俩。
苏雨荷也没料到孩子会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那点淡笑一下子漾开了,像是阴霾多日的天空,突然裂开道缝,漏下了一缕金灿灿的阳光。她连忙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着孩子的额头,鼻尖蹭着孩子的小鼻子,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欢喜。
沈墨看着这一幕,心里头那块又冷又硬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酸麻麻的。他没见过她这样笑。在扬州沈府时,她总是端庄的,带着点疏离和轻愁;逃难这一路,她更多的是隐忍和恐惧。只有此刻,对着孩子这无意识的一个笑,她才像是卸下了所有重担,变回了一个最简单的、会因为孩子一点动静就满心欢喜的小母亲。
他看得有些出神。
许是他的目光太直白,苏雨荷察觉到了,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笑意,撞上他的视线,那笑意便凝了一下,随即化开些羞涩,微微侧过头,耳根在火光映照下,透出点粉红。
沈墨有些不自然地挪开眼,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话找话似的,哑声问了句:“他……笑了?”
“嗯,”苏雨荷声音轻轻的,带着点鼻音,像是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许是……觉得这里安稳些。”
安稳?沈墨心里苦笑,这鬼地方,四面透风,饥肠辘辘,外面还不知道有多少豺狼虎豹,哪里称得上安稳?可看着她抱着孩子、眼角眉梢都柔软下来的样子,那点苦涩又悄悄淡了。或许,对她和孩子而言,能暂时不用拼命奔逃,能有一堆火,有个能遮风的地方,就是眼下最大的安稳了。
“公子,”观墨猫着腰凑过来,手里捧着几片用大树叶折成的“碗”,里面盛着些刚从涧里打上来的、冰冷刺骨的清水,“您喝点水。”
沈墨接过来,先递给了苏雨荷。苏雨荷没推辞,小心地抿了一口,冰得她打了个激灵,然后又喂了沈安一点点。小家伙舔到水,小嘴吧嗒了两下。
沈墨这才就着树叶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冷水下肚,激得他胃里一阵抽搐,却也暂时压下了那股火烧火燎的饥饿感。
赵虎和胡老兵坐在靠近洞口的地方,低声商量着什么,脸色依旧凝重。火光把他们佝偻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拉得老长,随着火苗晃动而摇摆,像两个守着幽冥入口的老鬼。
“粮食是个大问题,”赵虎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寂静的夜里,还是能依稀听见,“光靠野果子,撑不了几天。弟兄们体力跟不上,万一撞上鞑子,连跑都跑不动。”
胡老兵叹了口气:“这涧里倒是有水,鱼……估计也有,就是不好抓。没网没钩的。”
“明天我带几个人,再往深处走走看,”赵虎道,“总不能坐在这儿等死。”
他们的对话,沈墨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赵虎说的是实情。光是躲,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人活着,就得吃东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左臂,又看了看身边依偎着的苏雨荷和孩子。一种强烈的、想要保护他们、让他们活下去的欲望,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不能再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了。他得想法子。
后半夜,火堆渐渐弱了下去,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石缝里重新陷入黑暗和寒冷。众人互相挤靠着取暖,沉沉睡去。
沈墨却没什么睡意。他听着身边苏雨荷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她和孩子身上传来的微弱体温,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父亲临终前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别硬拼……活着……人才是根本……海上的路子……宋思明……可用,但……但要防……”
宋思明……郑家……
那条被扣的金银船,像根刺,扎在他心里。郑家不可信,他知道。但在眼下这走投无路的时候,那条海上的线,是不是还能……利用一下?
怎么联系?怎么确保安全?拿什么去交换?
一个个问题,像乱麻一样缠在一起。
就在这时,他感觉怀里的苏雨荷动了一下。她似乎睡得不安稳,无意识地往他这边又靠了靠,寻求着温暖和保护。她怀里的小家伙也哼唧了一声,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那微小的力量和依赖,像一道光,突然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他猛地意识到,他不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了。他的命,连着她们的命。他不能冒险,更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求人不如求己。
他轻轻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他得靠自己,靠眼下这几十号人,在这绝境里,蹚出一条活路来。
天快亮时,洞外传来了极其细微的脚步声。是负责守夜的沈勇和另一个护卫回来了。
“公子,”沈勇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凑到沈墨耳边,“我们摸到涧那头,发现有野羊的蹄印!新鲜的!”
野羊?!
沈墨的眼睛在黑暗中猛地亮了一下。
如果能打到一头羊……哪怕只是半头……
他轻轻挪开苏雨荷搭在他身上的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身体。
“叫醒赵哨官,”他对沈勇低声道,“我们,去碰碰运气。”
曙光,似乎就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