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了沈万山,那堆新土在灰蒙蒙的山坡上,看着格外刺眼。没人说话,只有风刮过竹林的呜咽,像是在替这群沉默的人哀悼。
沈墨站在坟前,背挺得笔直,像根钉进地里的锈铁桩。他没回头,只是那么站着,直到日头升高,把那点子稀薄的热度洒在他破旧的衣衫上。
“走吧。”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
队伍重新动起来,比之前更沉默,脚步也更沉。老爷子没了,像是抽掉了主心骨里最后一点软乎气,剩下的全是硬邦邦的、硌得人胸口疼的现实。
山洞是不能回了,气味太重,容易暴露。他们只能继续往竹林深处钻,像一群被猎犬追赶的兔子,漫无目的,只求离危险远一点,再远一点。
食物彻底断了。最后几根野菜根昨天就分着嚼了,这会儿肚子里空得发慌,走路都打飘。沈勇带着两个还有力气的人,在附近搜寻了半晌,也只找回几个又小又涩、不知道能不能吃的野果子。
分果子的时候,没人争抢,都默默地拿了,默默地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吞咽,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点求生的光,还在顽强地闪着。
苏雨荷把自己分到的那颗最小的果子,在嘴里含软了,一点点渡给沈安。小家伙饿得没什么力气吮吸,只是本能地嚅动着小嘴。看着儿子瘦下去的小脸,苏雨荷心里跟刀绞似的,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是更紧地把他搂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把所剩无几的体温和力量传给他。
沈墨把自己那颗果子塞给了旁边一个看着快撑不住的老兵。那老兵愣了一下,看看沈墨苍白干裂的嘴唇,没说什么,接过去,三两口吞了,然后默默走到队伍前面,替沈墨分担了一些探路的任务。
赵虎清点了一下人数,又少了两个。是夜里守完哨就没再回来的,不知道是熬不住自己走了,还是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哪个草窠子里。没人提起,大家都心照不宣。乱世里,消失几个人,平常得就像林子里少了几片叶子。
到了下午,一直强撑着的沈万山带来的一个婆子,也一头栽倒在地上,再没起来。另一个婆子扑在她身上,压抑地哭了几声,很快就被赵虎低声喝止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草草掩埋了同伴,队伍的气氛更加凝滞。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沈墨走到一处稍微开阔点的坡地,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群山连绵,林木萧瑟,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希望。他舔了舔干得裂口的嘴唇,一股铁锈味。
“不能再这么乱走了。”他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抬起头看他。
赵虎走过来,眉头拧成了死结:“我知道,可……哪儿有路?”
沈墨没直接回答,他看向那个之前一直沉默寡言的胡老兵:“胡老哥,你是老行伍,依你看,鞑子这般撒网,最可能漏掉哪里?”
胡老兵眯着眼,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地势,哑着嗓子道:“这种搜法,看似严密,实则人力有限。大队人马肯定盯着大路、隘口。像这种没名没姓的深山老林,沟沟坎坎,他们顾不过来。咱们……得往更偏、更没人愿意去的地方钻。”
“比如?”沈墨追问。
胡老兵伸手指了个方向,那是两座大山夹缝里的一道深涧,看着就险峻:“那种地方,鸟不拉屎,连猎户都嫌费劲。但往往有水,又能藏身的石缝山洞。”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道幽深的涧谷,心里都有些打怵。那地方看着就不好走。
沈墨几乎没有犹豫:“就走那里。”
他看了一眼疲惫不堪的众人,尤其是脸色蜡黄的苏雨荷和蔫蔫的沈安,补充道:“再难,也比在外面当活靶子强。找到地方,就能歇口气,就能想法子找吃的。”
他的话像是一针强心剂,虽然微弱,却让死气沉沉的队伍重新动了起来。是啊,再难,还能比现在更难吗?
往深涧去的路,果然崎岖难行。根本没有路,全靠手脚并用,在乱石和荆棘丛里爬。沈墨左臂有伤,使不上大力气,好几次差点滑倒,都被旁边的沈勇和观墨死死拉住。
苏雨荷抱着孩子,更是走得艰难。有两次脚下踩空,险些摔倒,惊得她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将孩子护得更紧。沈墨回头看到,想过去扶她,却被她用眼神制止了。她咬着牙,一步一步,跟着队伍,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样子狼狈,眼神却亮得惊人。
沈安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艰难,不再哼唧,只是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陌生而危险的世界。
终于,在天色彻底黑透前,他们抵达了胡老兵说的那道深涧。涧底果然有水,是条冰冷刺骨的山溪。更重要的是,他们在靠近水边的崖壁上,找到了一个被藤蔓遮掩的、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石缝。
赵虎率先钻进去查探,不一会儿出来,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松快:“里面不小,能挤下!还有个拐角,能生个小火,烟不容易冒出去!”
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众人鱼贯而入,挤在狭小的石缝里,虽然依旧拥挤,但总算有了个能遮风挡雨、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赵虎带人在拐角处,用捡来的枯枝,小心翼翼地生起了一小堆火。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洞里的黑暗和部分寒意,也仿佛照亮了人们心头那点几乎熄灭的希望。
沈墨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长长舒了口气。苏雨荷抱着孩子坐到他身边,借着火光,她看到沈墨左臂的绷带上又渗出了新鲜的血迹。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自己已经破烂不堪的内衫下摆,又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然后拿出之前偷偷藏起的、仅剩的一点点捣烂的、不知名的止血草叶——那是白天在路上看到,她冒险采的——小心翼翼地替他重新包扎。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指尖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颤抖,却异常专注。
沈墨低头看着她专注的侧脸,跳跃的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没有动,任由她处理伤口,只觉得那冰冷的草药敷在火辣辣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随即又是一丝奇异的清凉。
洞里很安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喘息。
包扎好伤口,苏雨荷抬起头,正对上沈墨深邃的目光。她脸颊微微一热,下意识地想避开,却听到沈墨极低地说了声:
“谢谢。”
苏雨荷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摇了摇头,低下头,看着怀里不知何时已经睡着的儿子,声音轻得像叹息:“一家人……不说这个。”
沈墨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这小小的火堆烘得微微发烫。他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轻轻覆在了她抱着孩子的手背上。
这一次,苏雨荷没有躲闪。
粗糙的、带着伤疤和薄茧的大手,覆盖在纤细的、冰凉的小手上。没有更多的言语,却在无声中传递着比火焰更温暖的力量。
赵虎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默默转开了头,往火堆里添了根柴。
胡老兵抱着火铳,靠在洞口,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也松动了一丝。
这幽深的涧底石缝,这微弱的篝火,这群伤痕累累、前途未卜的人,在这一刻,仿佛凝聚成了一个小小的、倔强的整体。
前路依旧茫茫,生死未卜。
但只要这火还燃着,只要人还在一起,就还有走下去的力气。
沈墨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属于她和孩子的温度,闭上了眼睛。
休息。为了明天。为了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