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吊死煤山的消息,像一场猝不及防的瘟疫,几天功夫就传遍了扬州城。起初人们还不信,茶楼里还有人争得面红耳赤,说这是哪路反贼放的谣言,乱人心。可随着逃难的官眷、溃散的兵勇越来越多,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确凿,那点子侥幸心理,就像阳光下的露水,噗嗤一下,全没了。
扬州,彻底乱了。
街上店铺十家关了七八家,米价一天翻三个跟头,就这还抢不到。有钱的拖家带口想往南跑,码头上挤得人仰马翻,为了一条船能打出人命。没钱的只能缩在家里,听着外头时不时传来的哭喊和马蹄声,瑟瑟发抖,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这天下还姓不姓朱。
沈府大门紧闭,门后加了粗壮的门栓,墙上甚至悄摸撒了防攀爬的铁蒺藜。沈勇沈毅带着那批经过初步操练的流民护卫,分成三班,日夜不停地巡逻,眼神警惕得像荒野里的狼。
地窖里阴冷潮湿,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苏雨荷靠在铺了厚厚被褥的软榻上,脸色苍白,一只手无意识地护着高耸的腹部。突如其来的惊吓和奔波,让她胎气动荡得更厉害了,小腹一阵阵发紧发硬。沈万山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唉声叹气,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嘴里反复念叨着“国破家亡,国破家亡啊……”
沈墨站在地窖入口的阴影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混乱声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处跳跃的火焰,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这么快降临。皇帝没了,朝廷垮了,维系了二百多年的秩序瞬间崩塌。接下来,就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谁拳头硬,谁就能在这乱世里活下去。
“墨儿……外面,外面怎么样了?”沈万山颤声问道。
“乱。”沈墨只回了一个字,声音低沉,“爹,您和雨荷就在这里,哪里也别去。外面有我。”
他看了一眼强忍着不适、眼神却依旧带着信任望着他的苏雨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走过去,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
“别怕,”他看着她,目光坚定,“我出去看看,很快就回来。”
苏雨荷反手用力抓住他,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你……小心。”
沈墨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地窖。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他们面前倒下。
书房里,几个核心管事和沈刚都在,个个面无人色。
“公子,码头上全乱了!咱们的船被抢了两条!仓库那边也有人想冲进去!”一个管事带着哭腔汇报。
“盐场那边还好,工人大多没跑,但……但听说附近已经有小股乱兵流寇在活动了!”另一个管事补充道。
“潘御史呢?官府没人管吗?”沈刚急问。
“潘御史?”先前那管事啐了一口,“那狗官昨天夜里就带着家眷细软跑没影了!知府衙门也空了!现在扬州就是个没主的城!”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墨身上,充满了绝望和最后一丝期盼。
沈墨走到书案后,缓缓坐下。他没有看那些惊慌失措的面孔,而是拿起一支笔,在铺开的纸上,慢慢写下了四个字:
保境安民。
“听着,”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稳定人心的力量,“天是塌了,但只要我沈墨还在,沈家这块牌子还没倒,咱们就不能乱!”
“沈刚!”
“在!”
“你带一队护卫,再去码头,能保住几条船是几条!保不住的,把船凿沉!绝不能资敌!然后立刻回来,加强府邸和核心仓库的守卫!”
“是!”
“李掌柜!”
“小的在!”
“你立刻去盐场和各大铺面,告诉所有还留下的管事和工人,我沈家不会丢下他们!从今日起,所有留下的人,工钱翻倍!每日管三顿饱饭!但有趁机作乱、偷盗财物者,乱棍打死,扔到乱葬岗!”
李掌柜精神一振:“是!公子!”
“王管事!你带几个人,去咱们控制的几个粮仓,开仓!设粥棚!但不是白给!”沈墨眼神锐利,“告诉那些没饭吃的百姓,想活命,可以来喝粥,但青壮必须登记造册,听从统一调配,协助维护街面秩序,清理垃圾,防止瘟疫!老弱妇孺,集中安置!”
这一条条命令,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酷,却又在绝望中,硬生生劈开了一条看似可行的生路。众人看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孔,心中的慌乱竟奇迹般地平息了不少。
“可是公子,”一个老管事犹豫道,“开仓放粮,招募青壮……这,这需要多少粮食和银子?而且,树大招风啊!”
沈墨看向他,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钱粮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至于树大招风……”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这风已经够大了,不在乎我们这一棵。要想不被风吹倒,就得把根扎得更深,把身边的人,都变成我们的根须!”
命令迅速被执行下去。沈家护卫队手持棍棒钢刀,开始在沈家产业周边和主要街道巡逻,遇到趁火打劫、奸淫掳掠的溃兵或地痞,毫不留情,当场格杀!血淋淋的人头挂在街口,短时间内,竟真的震慑住了一片区域的混乱。
沈家设立的粥棚前排起了长龙,那些饿绿了眼的百姓,听说有饭吃,还能得到庇护,纷纷涌来。登记造册的青壮,被迅速组织起来,配合护卫队维持秩序,清理因混乱产生的垃圾和尸体。
一种畸形的、以沈家为核心的秩序,开始在扬州城的一角,艰难地建立起来。
消息很快传开。其他还在观望的富户商家,看到沈家居然没跑,还稳住了局面,心思也活络起来。有人想效仿,却发现自家根本没有沈家那样的号召力和武装力量。有人想投靠,带着金银细软来到沈府门外,求见沈墨。
沈墨来者不拒。但他立下了规矩:投靠可以,所有人力、物资,必须统一由沈家调配。想躲在后面只享受庇护?门都没有!
他深知,在这乱世,仁慈和规矩必须与铁血并存。
地窖里,苏雨荷听着丫鬟小声汇报外面的情况,得知沈墨非但没有慌乱逃跑,反而站了出来,稳住了这么大一片局面,心中又是骄傲,又是担忧。骄傲的是她的夫君是这等顶天立地的汉子,担忧的是他身处风口浪尖,该承受多大的压力。
她抚摸着肚子,感受着里面生命的悸动,默默祈祷。
而此刻的沈墨,正站在府中最高的望楼上,俯瞰着被他暂时“驯服”的这一片街区。灯火零星,人影绰绰,远处依旧传来混乱的声响,但至少这一块,有了片刻的喘息。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李自成的主力还在北边,南边的明朝残余势力(弘光朝廷)尚未站稳脚跟,关外的清军虎视眈眈……扬州,乃至整个江南,即将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肥肉。
他这点力量,在真正的洪流面前,依旧渺小得可怜。
但他没有退路。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放着苏雨荷给他求的平安符,还有那方带着她气息的帕子。
为了身后地窖里的那盏灯,为了那未出世的孩子,他必须在这天崩地裂的乱世里,成为一根撑得住、砸不垮的砥柱!
哪怕,脚下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