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岛一战,如同在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东南海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浪里蛟”刘香麾下一支得力人马被郑家巡海船以“叛逆”之名剿灭,头目被擒,私藏的生铁被起获。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松江乃至整个东南沿海的私贸圈子,引得各方势力震动。
郑家此举,既是清理门户,更是向所有依附或觊觎其势力范围的人宣告:这片海,谁才是真正的主人!规矩,不容挑衅!
而在此事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的沈墨,自然也进入了各方势力的视野。一个来自扬州的年轻盐商,甫至松江,便能在郑家与刘香的夹缝中火中取栗,不仅保全自身,更借力打力,助郑家铲除异己,其手段、心性,令人侧目。
当沈墨再次踏入宋思明那间位于码头区深处、看似寻常却戒备森严的宅院时,受到的待遇已与初次截然不同。
宋思明亲自在二门迎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笑容:“沈公子,此番辛苦了!黑石岛之事,你处理得漂亮!不仅全身而退,更助我揪出了内鬼,起回了那批惹祸的生铁,可谓大功一件!”
“宋先生过奖,晚辈不过是恰逢其会,略尽绵薄之力罢了。若非先生运筹帷幄,及时派兵援手,晚辈恐已葬身鱼腹。”沈墨谦逊道,将功劳大半推了回去。
宋思明哈哈一笑,对沈墨的知情识趣更为满意。两人分宾主落座,侍女奉上香茗。
“沈公子,经此一事,你的能力与诚意,宋某已亲眼所见,上面也已知晓。”宋思明收敛笑容,正色道,“关于海贸合作之事,郑公已有决断。”
沈墨精神一振,知道重头戏来了。
“郑公的意思是,可准你沈家组建一支船队,挂郑家旗号,往来于松江、福建与南洋(东南亚)之间。主要经营丝绸、瓷器、茶叶出口,以及香料、苏木、胡椒等物进口。常例按通行规矩缴纳,此外,每年需额外进献五千两‘孝敬’,郑公可保你船队在这条航线上的安全。”
条件不算苛刻,甚至可以说相当优厚。那每年五千两的“孝敬”,看似不少,但相比于海贸的巨额利润和郑家提供的安全保障,绝对是物超所值。
“郑公厚爱,晚辈感激不尽!”沈墨当即起身,郑重行礼,“一切但凭郑公与先生安排!”
“沈公子快人快语!”宋思明抚掌笑道,“既如此,具体细则,我会派专人与你接洽。船只、水手、货物,需得你自行筹备。首次出海,规模不宜过大,可先组建两三艘海船试试水。相关的海图、引航人(导航员)、以及与南洋各地土王、华商接头的凭证,我这边会为你准备。”
“多谢先生!”沈墨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海路,总算是初步打通了!这不仅是多了一条财路,更是为沈家未来的转移,预留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生命线。
“不过,有件事需提醒沈公子。”宋思明话锋一转,语气略显凝重,“刘香经此挫折,虽元气小损,但其人睚眦必报,绝不会善罢甘休。你需小心提防,尤其要留意你船队的水手,莫要被他安插进钉子。此外,赵文斌与王朴那两个丧家之犬,据悉已投靠了刘香,此二人对你恨之入骨,更需严防。”
“晚辈明白,定会小心在意。”沈墨点头,对此他早有预料。
谈完正事,气氛轻松不少。宋思明似乎心情极好,又与沈墨聊了些海上的奇闻异事,以及南洋各地的风土人情,让沈墨对即将踏足的领域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离开宋府时,沈墨怀中已多了一枚刻有复杂蛟龙纹路的铜符和一份盖有郑家印记的文书。这铜符是通行凭证,文书则是初步的合作许可。有了这两样东西,他便可以正式开始筹备他的海上事业了。
接下来的日子,沈墨变得异常忙碌。
他通过宋思明介绍的可靠牙行,花费重金,购得了两艘状况良好的四百料海船(明代船只计量单位,约合250吨左右),并开始招募水手、舵工、火长(负责航行技术)等。所有核心岗位,他都坚持任用背景清白、由沈家暗中考察过的人,或者直接由宋思明推荐来的“自己人”。对于普通水手,也进行了严格的筛选,宁缺毋滥。
同时,他通过徽商渠道,开始大量收购优质的丝绸、瓷器和茶叶,为首次出海备货。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又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然而,就在沈墨全身心投入到海贸筹备中时,一个来自北方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雳,打破了他短暂的忙碌与期待。
这一日,他正在码头亲自监督船只的改造加固(他要求增加了更多的水密隔舱和了望台),观墨带着一身风尘和满脸惊惶,骑着快马从扬州方向狂奔而至。
“公子!公子!不好了!”观墨几乎是滚鞍下马,冲到沈墨面前,声音带着哭腔,递上一封皱巴巴的信。
沈墨心中猛地一沉,接过信快速展开。信是父亲沈万山亲笔所书,字迹潦草,透着无尽的惊恐与绝望。
信中提到,朝廷因辽东战事持续糜烂,国库彻底空虚,已于月前正式下旨,再次加派“辽饷”,并且此次不同于以往,不再仅仅摊派于田亩,而是将矛头直指天下商贾,名曰“商税助饷”!
朝廷派出大量税监,分赴各地,尤其是江南这等富庶之地,强行向各大商号、工坊征收巨额饷银。扬州盐商,更是首当其冲!
那税监手持圣旨,气焰嚣张,开口便向沈家索要白银五十万两!扬言若敢不从,便以“资敌”、“通虏”之罪论处,抄家问斩!
五十万两!这简直是天文数字!即便以沈家如今的身家,一次性拿出如此巨款,也必然伤筋动骨,流动资金将彻底枯竭!
信末,沈万山字字泣血:“……墨儿,朝廷此乃杀鸡取卵,不留活路矣!为父周旋数日,已然心力交瘁,那税监限期十日,若凑不齐饷银,便要拿人抄家!家族存亡,在此一线!望我儿速归,共商对策!”
信纸在沈墨手中微微颤抖。
他虽然早有预感朝廷会加派饷银,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五十万两?这根本不是征税,这是明抢!是朝廷在崩溃前,对民间财富最赤裸、最疯狂的掠夺!
“公子,我们……我们怎么办?”观墨带着哭音问道,脸上满是恐惧。沈刚四人也围拢过来,得知消息后,个个面色沉重。
沈墨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乱世的獠牙,终于毫不掩饰地露了出来。之前的商业竞争、江湖暗杀,与这来自国家机器的暴力掠夺相比,简直如同儿戏。
退缩?交出五十万两?且不说能否凑齐,即便凑齐,沈家也将元气大伤,在这乱世中失去腾挪的资本,日后只能是待宰的羔羊。
反抗?对抗朝廷钦差?那更是死路一条!
必须回去!必须想办法渡过此劫!
沈墨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然与冰冷。他看向那两艘即将改造完成的海船,又看了看手中那枚代表着海上生路的郑家铜符。
“沈刚沈强,你们留下,继续负责船只改造和水手招募,按原计划进行,不得有误!”沈墨迅速下令,“沈勇沈毅,立刻备马,随我星夜兼程,返回扬州!”
“是!公子!”四人齐声领命。
沈墨最后看了一眼波涛汹涌的大海,转身大步离去。
海路方通,陆路已断。北方的政治风暴,终于毫不留情地席卷而至。沈家这艘刚刚起航的商船,能否在这滔天巨浪中幸存?
一场比商业博弈、海上厮杀更加凶险、更加残酷的较量,在扬州,等待着沈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