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银票,沉甸甸地揣在怀里,带来的不仅是财富,更是一种身份的转变。沈墨能清晰地感觉到,沈府下人看他眼神里的恭敬,不再是流于表面的敷衍,而是带上了几分发自内心的畏惧和讨好。连带着青禾走在府里,腰杆都比往日挺直了几分。
但这突如其来的“重视”和“奖赏”,也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尤其是嫡母王氏和嫡兄沈如玉那边。
“一千两!老爷莫不是疯了?!”王氏在自己房里,气得摔碎了一个上好的官窑茶盏,胸口剧烈起伏,“他一个庶子,何德何能?这次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瞎猫碰上死耗子!老爷竟如此抬举他!还把盐业事务交给他插手?如玉才是嫡长子!”
沈如玉脸色阴沉地坐在一旁,指节捏得发白:“母亲息怒。父亲只是一时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盐业事务繁杂,他一个只知读死书的,能懂什么?插手进去,迟早闹出笑话!”
话虽如此,但沈如玉心中的危机感却越来越重。他隐隐觉得,这个二弟,不再是以前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了。
沈万山似乎也有意考验沈墨,在给予“奖赏”和“权限”的第二天,便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抛给了他。
“墨儿,城西‘永裕’盐场,近几个月产量持续下滑,损耗却居高不下。管事的报上来的理由五花八门,不是天气不好,就是灶户怠工。你既已熟悉盐务,便代为父去巡查一番,看看问题究竟出在何处,拿出个章程来。”沈万山语气平淡,但眼神里带着审视。
永裕盐场,是沈家名下几个中等规模的盐场之一,位置相对偏僻,管理一直不算出色,属于一块难啃的骨头。沈万山此举,显然是想看看沈墨处理实际事务的能力,是真金还是烂铜。
沈墨心知肚明,这是父亲给他的又一次考验,也是他在沈家内部立足,必须迈过的一道坎。他没有任何推辞,坦然应下:“孩儿领命,定当查明缘由,尽力改善。”
消息传到沈如玉耳中,他先是一愣,随即冷笑起来:“永裕盐场?那地方盘根错节,几个老管事都是积年的滑头,连父亲都头疼。沈墨想去捋虎须?哼,正好让他碰一鼻子灰!”
他甚至暗中派人,提前给盐场的管事递了话,言语间暗示二少爷年轻气盛,是去“找茬”的,让他们“小心应对”。
沈墨对此浑然不知,或者说,即便知道,也并不在意。他带着青禾,以及沈万山拨给他的两个看起来还算老实可靠的家丁,乘坐一辆普通的青篷马车,低调地前往城西永裕盐场。
盐场位于扬州城西三十里外,靠近长江支流,方便取水和运输。还未靠近,一股混合着咸腥、煤烟和某种腐败气息的味道便扑面而来。放眼望去,是一片杂乱无章的景象:低矮破败的窝棚是灶户(盐工)的住所,巨大的盐坨如同灰白色的山丘杂乱堆积,晾晒盐巴的盐田坑洼不平,卤水浑浊。许多灶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监工的呵斥下,麻木地用铁锹翻动着盐巴,或者守着熊熊燃烧的盐灶添柴,眼神里看不到丝毫生气。
盐场的管事姓钱,是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眼珠子乱转的中年人,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帮闲,早早等在简陋的管事房外。见到沈墨下车,钱管事脸上立刻堆起热情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敷衍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二少爷!哎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穷乡僻壤的,真是委屈您了!快里面请,里面请!”钱管事点头哈腰,试图将沈墨让进屋里,显然是想在酒桌上套近乎,糊弄过去。
沈墨却摆了摆手,目光扫过远处劳作的灶户和混乱的场地,淡淡道:“不必了。钱管事,带我四处看看吧,先从灶房和盐田开始。”
钱管事笑容一僵,眼底闪过一丝不快,但也不敢明着违逆,只得赔笑道:“是是是,二少爷关心生产,小人佩服。只是这灶房烟气大,盐田日头毒,怕脏了您的衣服……”
“无妨。”沈墨打断他,率先朝着最近的一处灶房走去。
钱管事无奈,只得赶紧跟上,一边走一边诉苦:“二少爷您有所不知啊,最近这天气反复,晒盐不易。灶户们也惫懒,偷奸耍滑,怎么催都不肯出力。这产量下滑,损耗增加,实在非小人之过啊……”
沈墨充耳不闻,仔细察看着灶房。所谓的灶房,其实就是个简陋的草棚,下面是数个巨大的、用砖石垒砌的盐灶,灶膛里燃烧着廉价的石炭,烟雾缭绕,呛得人直流眼泪。灶上是巨大的铁盘,里面熬煮着浓稠的卤水。几个灶户赤着上身,汗流浃背,机械地用长柄铁勺搅动着卤水,脸上被烟火熏得漆黑。
沈墨注意到,盐灶的构造十分原始,热能利用率极低,大量热量白白散失。熬盐的铁盘底部结着厚厚的盐垢,影响了传热效率。灶户们动作麻木,毫无积极性可言。
他又走到盐田区。所谓的盐田,就是一片片用泥土简单围起来的浅池,引入江水经过初步晒制,提高卤水浓度。但池底不平,导致卤水深浅不一,蒸发效率差。而且管理混乱,不同浓度的卤水时有混杂。
“钱管事,”沈墨指着盐田,“这池底为何不加以平整?卤水浓度分区为何如此混乱?”
“这个……二少爷,平整池底耗时耗力,灶户们不愿干啊。分区……分区是为了灵活调配……”钱管事支支吾吾地解释。
沈墨不再问他,而是径直走向附近几个正在用木耙整理盐田的老年灶户。钱管事想阻拦,却被沈墨一个眼神制止了。
“老丈,辛苦了。”沈墨语气平和,“我看这盐田打理不易,每日工钱几何?可能吃饱穿暖?”
那几个老灶户见沈墨衣着光鲜,气质不凡,身后还跟着钱管事,都吓得有些手足无措,不敢答话。
沈墨示意青禾拿出随身带的几个炊饼,分给几人,语气更加温和:“不必害怕,我只是随便问问。”
许是炊饼起了作用,又或许是沈墨的态度确实不像来找茬的,一个胆子稍大的老灶户才嗫嚅着开口:“回……回贵人的话,工钱……一天就十文钱,还时常拖欠……能混个半饱就不错了,哪敢想穿暖……”
十文钱?沈墨眉头紧皱。这点钱,在明末的扬州,恐怕连一升糙米都买不到!难怪灶户毫无积极性,只能勉强维持生存,怎么可能用心生产?
“那这盐田池底,为何不修整?”沈墨又问。
“修整?”老灶户脸上露出苦涩,“钱管事说那是白费力气,不给算工钱,谁肯干?而且……而且听说修缮的钱,早就被……”他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闭上嘴巴,惊恐地看了一眼脸色已经变得难看的钱管事。
沈墨心中冷笑,已然明白了七八分。问题根源,不在于天气,不在于灶户怠工,而在于管理层的腐败和压榨!管事中饱私囊,克扣工钱和修缮费用,导致生产条件恶劣,灶户生存艰难,自然没有积极性,损耗高、产量低也就成了必然。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钱管事:“钱管事,灶户一日工钱仅十文,还时常拖欠,可有此事?盐田修缮款项,又用在了何处?”
钱管事额头瞬间冒出冷汗,强自镇定道:“二……二少爷休要听这些刁民胡言!工钱都是按时发放的!修缮款项……款项都用在了购买石炭和器具上了!”
“是吗?”沈墨语气转冷,“那好,现在就请钱管事将最近三个月的工钱发放记录,以及所有采购支取账簿,拿来与我核对。”
钱管事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支吾道:“账……账簿都在城里账房,不在此处……”
“无妨。”沈墨对身后一个家丁吩咐,“你立刻骑马回府,请父亲手谕,调取永裕盐场近半年的所有账目!再去府衙户房,查查有没有关于永裕盐场修缮款项的备案记录!”
他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钱管事彻底慌了神,“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沈墨的腿哭嚎起来:“二少爷!二少爷饶命啊!是小人猪油蒙了心!小人知错了!是……是小人贪墨了部分工钱和修缮款……求二少爷开恩,千万别告到老爷那里去啊!”
他这一跪一哭嚎,等于承认了所有问题。周围的灶户和帮闲们都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看向沈墨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一丝……希冀?
沈墨冷冷地看着涕泪横流的钱管事,心中毫无波澜。这种蛀虫,留着就是祸害。
“贪墨主家钱财,苛待灶户,导致盐场败落,你还有脸求饶?”沈墨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来人,将钱管事捆了,连同他的帮闲,一并押回府中,听候父亲发落!”
那两个家丁见二少爷如此雷厉风行,心中凛然,不敢怠慢,立刻上前将瘫软如泥的钱管事和他的几个心腹帮闲捆了个结实。
沈墨不再看他们,转而面向那些惴惴不安的灶户,朗声道:“诸位乡亲,钱管事贪墨克扣,致使大家受苦,是我沈家管教不严之过!从今日起,永裕盐场灶户,每日工钱增至十五文,绝不拖欠!盐场即刻进行整顿,修缮盐田,改良灶具!愿意留下的,我沈墨保证,让大家能吃上饱饭!不愿留下的,可结算工钱自行离去!”
此言一出,灶户们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欢呼声!十五文!还能吃饱饭!这对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他们来说,简直是天籁之音!
“谢二少爷!二少爷仁德!”
“我们愿意留下!愿意跟着二少爷干!”
看着激动的人群,沈墨知道,初步的人心,算是稳住了。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当场指定了一个原本在灶户中有些威望、为人也还算正直的老灶户暂代管理,并留下了部分银钱,用于紧急采购粮食和修缮材料。同时,他根据前世的一些粗浅知识,画了几张改进盐灶、提高热效率的草图,以及平整盐田、规范分区的示意图,交给了暂代管事,让他组织人手尽快实施。
做完这一切,沈墨才带着被捆成粽子的钱管事等人,返回沈府。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沈家。
沈万山看着跪在堂下、面如死灰的钱管事,听着沈墨条理清晰的汇报,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欣慰。他没想到,沈墨不仅查清了问题,还如此果断地处置了蛀虫,更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改进方案,稳住了盐场人心!
“好!好!好!”沈万山连说三个好字,看向沈墨的目光,充满了激赏,“墨儿,你做得很好!远超为父预期!这永裕盐场,以后就交给你全权打理!”
这一次,他是真心实意地,将一块重要的产业,交给了这个曾经被他忽视的儿子。
而得到消息的沈如玉,在自己房中气得砸了心爱的砚台,脸色铁青。
“全权打理……全权打理……”他咬牙切齿,“沈墨……你好手段!”
他意识到,沈墨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想要压制这个庶弟,恐怕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小打小闹了。
沈墨站在父亲面前,神色依旧平静。处置一个钱管事,整顿一个永裕盐场,对他而言,只是牛刀小试。他深知,在这明末乱世,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能稳定产出的根基产业,何其重要。
永裕盐场,将是他打造商业帝国的第一块真正意义上的基石。
而沈家的内部,因为沈墨的这次盐场立威,暗流变得更加汹涌。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