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未明,坤宁宫已灯火如豆。
铜炉里沉水香压不住血味,金砖地缝嵌着昨夜的残红,像一道道不肯愈合的伤口。
皇后着燕居绛纱袍,鬓畔金蝉押发,蛾眉却淡到近乎透明。
她踞坐南窗炕,膝上横一张黄绫小几,几上只摆一物——
断成两截的扁方,羊脂玉沁着紫血丝,正是昨夜慈宁佛堂她亲手递给小燕子的那一枚。
“本宫的女儿,”她指腹摩挲断口,声音低哑,“哀家竟不知她何时学会了哭。”
槅门“吱呀”一声,雪光先泻进来,随后才是小燕子。
她已换和婉公主朝服,赤金翟凤,石青缎底,裙幅却湿得沉甸甸——雪化成了水,水又凝成了冰。
额前刘海遮了伤,只露一双燃尽泪意的眼。
进门,她不行礼,也不喊“皇额娘”,只直挺挺立在殿心,像一柄才出鞘的剑,剑尖还滴着未干的血。
皇后抬眼,眸色深不见底:“昨夜那盏灯,可熄了?”
“回您的话,”小燕子声音冷得发脆,“灯油尽,火自灭,灰里只剩一把锁——锁上刻的字,却烧不掉。”
皇后轻笑,指尖一弹,断扁方“叮”地合上,又“咔”地分开,脆响在空殿里转了一圈,像耳光。
“弑君者,亦当弑君。”她曼声念出那行已焦黑的字,“傅恒倒舍得下刀。可他教你的,是男人的杀法;本宫今日教你的,是女人的活法。”
小燕子嗤笑,踏前一步,靴底残雪化水,在金砖上拖出蜿蜒刀痕:“活法?您二十年的活法,便是把亲生女儿送出去,再眼睁睁看她把‘弑君’二字刻进掌心?”
皇后不答,只抬手。
帷后立刻走出两名老嬷,一人捧鎏金手炉,一人捧鎏银唾盂,静悄悄侍立两侧。
皇后接过手炉,掀开盖,里头不是炭,是一撮灰烬,灰里埋着半截烧残的鸾凤金箔——正是小燕子昨夜投火的那枚同心锁。
“本宫连夜取来,”皇后吹了吹,灰蝶扑簌,“锁可以毁,字可以烧,可你掌心的纹路,毁得掉么?”
小燕子瞳孔骤缩,下意识握拳,血痂迸裂,一滴朱红坠地,砸在皇后脚边。
皇后俯身,以指尖蘸血,抹在断扁方玉痕里,羊脂玉顿时开出一条朱砂线,妖冶得像新生经脉。
“疼吗?”她问。
小燕子咬牙。
“疼就好。”皇后声音忽然柔得像春夜雨,“疼,才记得住自己是额娘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起身,拖着三裾罗袍,一步步走到小燕子面前,伸手——不是抚脸,而是猛地攥住女儿受伤的那只腕,指甲掐进裂口,血顺着她金护甲缝狂涌。
“你道本宫舍得?”皇后嗓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二十年前,本宫在这坤宁宫破水下生你,血水一盆一盆往外端,窗外雪下得跟今日一样大。太医说只能保一个,皇上脱口‘保皇子’,是本宫自己伸手进子宫,把你硬拖出来——你命是本宫抢的,今日要送,也得本宫亲手送!”
小燕子浑身战栗,却挣不开,皇后掌心像铁箍,箍得她骨缝作响。
“你以为‘和婉’二字是恩典?”皇后冷笑,“那是枷锁!是皇上给傅恒的犒赏,也是给本宫的惩戒。你若抗旨,明日菜市口抬出去的,不止你一个,还有漱芳斋那群丫头,还有紫薇,还有本宫——你以为你死得起?”
她猛地松手,小燕子踉跄半步,血洒数点,像雪里乍开的寒梅。
皇后背过身,望向窗外:雪色与曙色交割,一线金红浮在飞檐上,像未干的血。
“本宫要你嫁,”她声音沉下去,“更要你活着嫁。活着,才能杀人;活着,才能改命。”
小燕子抬眼,嗓音嘶哑:“改命?怎么改?用凤冠压断脖子,用霞帔勒住喉咙,再用一生去换傅恒满门荣耀?”
皇后回头,眸中血丝织成网:“用你自己的方式。”
她忽然伸手,拔下鬓边金蝉押发,蝉翼薄刃一闪,划破指尖,血珠滚落,滴进那枚断扁方玉痕里,与女儿的血液交汇,竟凝成一粒小小珠胎,赤若丹砂。
“本宫以血为誓。”皇后一字一顿,“你大婚当日,本宫送你三件礼:
其一,御前侍卫调防图;
其二,坤宁宫暗道钥匙;
其三——”
她俯身,贴着小燕子耳廓,声如鬼魅:“皇上御膳房常膳太监的名单。”
小燕子猛地抬头,眼底终于裂开一道惊愕。
皇后却笑了,笑得极轻,像雪落铜铃:“弑局,未必用刀。毒、火、谣言、兵谏……哪一样不比刀快?你只需记得——”
她伸手,替女儿理好鬓边乱发,指尖血痕抹在那张苍白脸侧,像一道战纹。
“从你落地那一刻起,你我母女,就已被钉在同一面棋盘上。你是卒,本宫是车;卒过河,可吞帅;车入宫,可护卒。你若死,本宫陪葬;你若活——”
皇后声音陡然拔高,凤目睥睨,竟透出二十年未见的锋利:
“本宫要你,把整座紫禁城,变成你我的棋盘。”
殿外,五更鼓又一声,雪光映着母女二人,一跪一站,一血红一绛纱,像两柄出鞘的剑,在黎明前最暗的时辰,终于交刃。
小燕子缓缓抬手,以血迹为印,在母亲掌心按下指纹,声音轻得像雪落:
“那就——
弑局,亦弑命。”
皇后阖眼,长舒一口气,仿佛卸却二十年枷锁。
她转身,面向东方渐起的朝曦,抬手一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