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紫禁城却更冷。
乾清门上的铜钉结着细冰,像一排排冻住的獠牙,日光一照,反折出刺目的白。
小燕子沿着禁城夹道往回走,脚步轻得像猫,掌心却黏成拳——血痂与金锁冻在一起,稍一用力便重新撕开,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滴到汉白玉石缝,顷刻凝成细小的红冰。
她不敢停。
一停,就会听见丹陛之下那声“和婉公主”的尾音;一停,就会看见乾隆逆光里张牙舞爪的金龙;一停,就会想起皇后掌心那枚断成两截的扁方,断口与自己掌纹里“弑君”二字严丝合缝。
于是越走越快,狐氅下摆扫起残雪,像逃,也像追。
……
慈宁宫后身有座废弃的小佛堂,原是顺治朝董鄂妃私祝香火的静室,百年无人,檐角铜铃早被风雪哑了嗓子。
小燕子推开槅门,一股潮冷霉香扑面,佛龛前的长明灯却诡异地亮着,豆大火苗被寒气压得抬不起头。
她反手阖门,背抵住掉了漆的隔扇,这才允许自己滑坐下去。
掌心早已麻得失去知觉,她低头,用牙齿咬开金锁边缘,一点点把冻进肉里的金叶撕出来。
“嘶——”
血珠滚到佛龛前的青石砖,像一粒粒朱砂念珠,断线四散。
痛意顺着神经爬进眼眶,她仰起头,把呜咽死死卡在喉咙里。
不能哭。
夏雨荷的眼泪没换来一纸诏书;紫薇的母亲哭瞎了眼,最后只落得一卷草席;皇后二十年前把亲生女儿送出宫时,想必也哭过,可哭到最后,仍是朱砂落雪,白骨生花。
可她终究没忍住。
第一滴泪砸在血里,溅成小小的红雾;第二滴泪落在“双鸾同心锁”上,冲开金叶背面那行新刻的小字——
“弑君者,亦当弑局。”
那是傅恒的笔迹,刀法细若游丝,却力透千钧。
泪水一旦决堤,便再收不住。
她蜷在佛龛下,把双膝抱成桥,额头抵着桥洞,像要把整个人折进黑暗。
哭声极低,却极狠,像幼兽被猎人夹住后腿,从骨缝里挤出的哀嚎。
“娘……”
她第一次用这个字。
不是“夏雨荷”,不是“大明湖畔的夏姑娘”,而是最简单、最无用、最奢侈的——
“娘。”
“你当年……是不是也这样疼?”
无人回答,只有铜铃在风里偶尔一晃,发出哑而钝的闷响,像隔了二十年的叹息。
……
不知哭了多久,长明灯“啪”地爆了个灯花,火光一跳,照出佛龛底下另半张脸。
——紫薇。
她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紫竹骨伞斜倚门边,伞尖滴着水,在脚边洇出一小片深色。
她没穿斗篷,雪落在肩头,化成细小的冰晶,像披了一层碎钻。
小燕子迅速背过身,用袖子胡乱抹脸,可袖口早已被血与泪浸透,越抹越花。
“别看了。”她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紫薇没说话,只是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块月白帕子——当年乾隆亲赐,上面绣着“金枝”二字,如今被雪水洗得褪了色。
她一手托住小燕子的腕,一手用帕子去擦那道最深的新伤。
“嘶……疼!”
“知道疼就好。”紫薇声音发颤,却固执地不肯停,“疼才记得住,记住自己还活着。”
小燕子猛地抽回手,眼底血丝未褪,却浮起一层讥笑:“活着?活成什么?和婉公主?傅恒的未婚妻?还是皇阿玛用来堵天下悠悠之口的——”
“小燕子!”
紫薇忽然抬声,泪却先一步滚下来,“你可以恨我,恨皇阿玛,恨整个紫禁城,但你别恨你自己。”
她伸手,指尖碰到小燕子湿透的睫毛,像碰到一簇即将熄灭的火。
“你不是棋子,你是我妹妹。”
小燕子怔住,泪再次涌出,却比先前更烫。
她一把抱住紫薇,像抱住一根浮木,十指死死扣住对方后背,指甲几乎透过锦缎。
“紫薇……”
这一次,她没有连名带姓,没有冷嘲热讽,只是唤她,像唤一个终于肯承认的亲人。
“我该怎么办?”
“我怕。”
“我怕一嫁,就再也回不了头;我怕不嫁,连你们都得陪葬;我怕……怕我真的会弑君。”
紫薇回抱住她,掌心一下一下顺着那瘦得突兀的脊背,泪落在小燕子颈窝,烫得惊人。
“那就一起怕。”
“你回头,我就在你身后;你弑君,我替你递刀;你死——”
紫薇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我陪你一起死。”
长明灯被风一吹,火苗晃成两道交叠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粉壁上,像两只在雪夜里互相取暖的雏鸟。
……
哭到最后,泪也干了。
小燕子松开紫薇,用袖子擤了把鼻涕,抬头时,眼底那层水雾已凝成薄冰,映着灯火,亮得吓人。
她伸手,把佛龛前那盏长明灯端下来,灯油滚烫,她却毫不犹豫将“双鸾同心锁”投了进去。
“滋啦——”
金叶遇火,瞬间卷曲,金锁边缘的“弑君”二字被火舌舔舐,像被重新淬血。
“我不逃。”
她盯着火焰,轻声道,却像对整座紫禁城宣誓:
“我也不哭。”
“从今往后,每一滴泪,我都要他们——”
“用血来还。”
……
五更鼓响,远处东华门传来沉重的“吱呀”一声。
天将破晓,雪又开始下,细碎的冰粒被风卷着,打在残破的黄瓦上,发出清脆的叮当。
小燕子推门而出,狐氅重新系好,领口一圈白毛被雪染成银刃。
她抬手,接住第一片落雪,看它在掌心化成极细的水痕,像一道无形的刀口。
“走吧。”
她回头,对紫薇伸出手,指尖的血痂已凝成深紫,像一枚小小的盾。
“回漱芳斋。”
“梳妆。”
“今日起,我做——”
“和婉公主。”
雪光映在她眸底,再无泪影,只剩两簇极亮极冷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