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铜漏三滴，雪色已褪成惨白。
小燕子仍跪在原地，掌心那枚血印被寒气凝成一枚暗红的锁，像把她的骨缝也焊死。
皇后背对她，立在贴金屏风前，指尖捻着那半截鸾凤金箔，金箔边缘焦黑，却仍闪着咄咄的光。
“你走吧。”皇后声音像雪里滚过的玉磬，“再迟一步，乾清门换防，你便走不成了。”
小燕子没动，只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一下、一下，磕出沉闷声响。
第三下时，她额前伤口迸裂，血顺着鼻梁滴到唇畔，咸腥滚进舌尖。
“皇额娘——”她哑声开口，嗓子像被雪搓过，“你恨儿臣么？”
皇后肩头轻轻一颤，没回头。
“恨。”她答得干脆，像一刀断玉，“本宫恨你，恨得想把这紫禁城一把火烧了，再把你按进火里，让你重新投胎——投成个男儿，投成个不用和亲的公主，投成个……不用替我送命的孽种。”
小燕子抬眼，看见皇后抬手抹过鬓角，指尖沾了一滴极亮的水珠——不知是雪花，还是泪。
“可我更恨我自己。”皇后低笑，声线却碎，“恨我当年为什么没狠到底，把你掐死在襁褓里；恨我明知道皇上要用你换傅恒的忠，却还在汤药里加了一味止疼的红花；恨我……”
她忽然转身，凤目通红，却干的，没有泪。
“恨我生了你，却教不会你怎么活。”
小燕子踉跄起身，一步、一步，踩着自己血迹，走到皇后面前。
“那就别教了。”她伸手，攥住皇后金护甲的尖端，让锋刃划进自己指腹，血珠滚落，滴在皇后绣着翟凤的袍摆上，晕成一朵小小的梅花。
“这一滴，还您当年血水一盆。”
她再挤一滴。
“这一滴，还您子宫里那一拖。”
第三滴落下时，皇后猛地抓住她的腕，指甲几乎掐进骨缝。
“够了！”
小燕子却笑，笑得比雪还冷。
“皇额娘，你恨我，尽管恨。可你别忘了——”
她贴近皇后耳廓，声音轻得像鬼魅：
“你恨的，是皇上，是傅恒，是这紫禁城；我，只是你恨的镜子。你打碎我，就是打碎你自己。”
皇后手指一松，踉跄半步，仿佛被人当胸一箭。
殿外，传来更鼓五声，夹杂细碎脚步——是内务府来收昨夜喜帕的嬷嬷。
皇后深吸一口气，倏地转身，从袖中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黄绫，塞进小燕子手里。
“御膳房名单背面，用矾水写了傅恒今夜轮值乾清门的路线。”她声音压得极低，“你只有一炷香。”
小燕子攥紧黄绫，抬眼，最后一次望向皇后——
那女人立在曙色里，鬓畔金蝉押发已斜，像一只要坠不坠的凤蝶；肩背却挺得笔直，仿佛整座坤宁宫都靠那截脊梁撑着。
“皇额娘。”小燕子轻声唤，像儿时梦魇里，隔着帐幔的一声呓语。
皇后没应，只抬手，冲她摆了摆——
那动作，不是驱逐，也不是挽留，更像一把钝刀，生生割断脐带。
小燕子转身，掀帘，一步踏入雪光。
殿门阖上瞬间，她听见身后“咔啦”一声脆响——
是那枚断扁方，被皇后亲手折成三截，扔进了铜炉。
沉水香骤然浓烈，掩住了最后一丝血味。
而皇后立在原地，低头看掌心——
那里，留着女儿的血印，像一枚未干的朱砂印泥，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口。
她阖眼，轻声笑出一句，无人听见：
“恨你？
本宫恨不能替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