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前,队伍总算赶到了王虎口中的“前面那片林子”——其实是一座半倾颓的山神庙。庙宇不大,门窗早已朽坏,但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屋顶和四面尚算完整的墙壁。对于流放者们来说,这已是难得的优待。
官兵们将犯人驱赶进庙内,自己则占据了门口和庙外相对干燥的空地,燃起几堆篝火。庙内空间有限,几十号人挤在一起,空气污浊,弥漫着汗味、霉味和隐隐的绝望气息。林家因为林晚受伤,又因王虎那句“别拖累队伍”,得以占据靠近墙角的一小处相对干燥的位置。
林坚小心地将林晚放下,让她靠着冰冷的墙壁。苏氏立刻凑过来,就着庙外篝火透进来的微弱光亮,查看她的膝盖。
伤口磕得不轻,皮开肉绽,沾满了泥土和碎石屑,血倒是慢慢止住了,但看起来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得洗干净,不然要化脓。”苏氏的声音发颤,从包袱里摸索出那个珍贵的皮囊,倒出一点点清水在破布上。
清水触及伤口,刺痛让林晚倒抽一口冷气,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叫出声。
“忍忍,晚儿,忍忍。”苏氏心疼得手直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迹。但伤口深处的砂石,却很难清理干净。
林晚看着母亲焦急又无从下手的模样,忍着痛,低声道:“娘,用……用盐水,淡盐水洗,能防溃脓。”她想起了水囊里的盐。
苏氏一愣,看向林崇山。林崇山沉默地点了点头。
苏氏这才极其小心地,用手指蘸了点珍贵的盐,放入另一块破布浸湿的清水里,稍微搅了搅,然后用这淡盐水给林晚清洗伤口。刺痛更剧烈了,但林晚知道这是必要的。
清洗完毕,苏氏又想起林晚之前要的草药。她拿出那包紫苏叶和鸭跖草,却不知道怎么用。
“捣碎,敷在伤口周围,别直接盖在伤口上,用干净的布条绑住。”林晚虚弱地指导着。她不确定这些草药是否完全对症,但抗菌消炎的原理大抵相通,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林实自告奋勇,找了个相对干净的石头,将草药放在上面,用另一块石头小心地捣成糊状。林朴则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一角,递给苏氏。
草药糊敷上去,带着一股清凉的辛辣气,疼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些许。苏氏用布条仔细包扎好,这才松了口气,额头上已是一层细汗。
整个过程,林崇山一直沉默地看着,目光落在女儿苍白的脸上,又移到她包扎好的膝盖,最后看向庙外跳跃的篝火,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自责、痛楚,以及一种被命运碾压的无力感。
林坚默默地将他们仅有的两条破毯子铺在地上,一条给父母,一条给林晚。他自己则和两个弟弟靠墙坐着,准备就这样熬过一夜。
林晚靠在冰冷的墙上,膝盖火辣辣地疼,身体依旧虚弱,但思绪却异常清晰。她听着庙里压抑的咳嗽声、呻吟声,闻着污浊的空气,看着家人疲惫而麻木的脸,一种强烈的冲动在她心中升起。
不能再这样被动地跟着走,走到那个所谓的“流放地”,然后听天由命。她必须主动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画一张饼,给这个快要被绝望压垮的家庭,一点点方向和希望。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在嘈杂的庙宇中显得微弱,却异常清晰:“爹,娘,大哥,二哥,三哥。”
家人都看向她。
林晚的目光落在父亲脸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和认真:“爹,咱们流放地是西南哪儿?具体是滇州的什么地方?那里……是什么样子?”
林崇山似乎没料到女儿会问这个。他沉默片刻,才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滇州永昌府,怒水以西,高黎贡山脚下。军报上提过……地广人稀,瘴疠横行,夷蛮杂处,一年有半载是雨季。”他的描述简单而残酷,没有任何美化。
怒水?高黎贡山?林晚在脑中快速搜索着前世依稀的地理知识。好像是横断山脉区域,山高谷深,气候垂直分布明显……如果是在河谷地带,未必不能生存。瘴疠大概是疟疾之类的热带疾病,需要防范。夷蛮杂处意味着复杂的民族关系,既是挑战,也可能成为机遇。
“有地图吗?哪怕……简陋一点的。”林晚问。
林崇山摇头。抄家流放,这些物件早已不存。
这时,坐在不远处、一直留意着他们这边的王虎,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卷皱巴巴、边缘磨损的皮纸,走过来,没好气地丢在林崇山脚边。
“看看可以,别弄坏了!明日出发前还我!”他粗声粗气地说完,转身走回篝火旁。
这是一张极其简陋的西南边境舆图,线条粗糙,只有主要山川河流和府县的大致位置,很多地方都是空白,标注着“未详”、“蛮荒”的字样。
但这对林晚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示意林坚将地图拿过来,就着庙门口篝火透进来的光,仔细看去。她的手指在地图上慢慢移动,从他们出发的北方,沿着官道一路向南,经过一个个模糊的府县名称,最终落在滇州永昌府的位置。
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标注的府城,而是向四周那些空白和“蛮荒”区域巡弋。根据父亲描述的“怒水以西,高黎贡山脚下”,再结合地图上极其简略的河流山脉走向,她的手指停在了一小片没有任何标注的区域。
那里应该是几条支流交汇的河谷地带,背靠大山,面向相对开阔的丘陵。
“这里,”林晚的手指轻轻点在那片空白上,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明亮,“爹,您说的流放地,是不是大概在这一片?”
林崇山凑近看了看,有些惊讶于女儿一下子指出的方位大致不差,点了点头:“相去不远。”
林晚的指尖在那片区域细细描画,仿佛能透过粗糙的皮纸,感受到下面的山川走势。“如果是河谷,地势应该相对平缓,有水源。背靠高山,能阻挡部分寒风和……某些方向的窥探。只要不是低洼沼泽地,排水问题可以解决。”她自言自语般说着,用的词有些古怪,但意思却能听懂。
“瘴疠多生于湿热洼地、死水之畔。我们若能在河谷较高、通风向阳处立足,避开密林深沼,注意饮水洁净,防范蚊虫,未必不能抵御。”她继续分析,语气越来越像一个工程师在评估项目选址,“夷蛮杂处……需要谨慎接触,了解习俗,或许可以交易。他们世代居住于此,定有适应环境、获取资源的法子。”
家人听得有些发愣。苏氏怔怔地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认识她。林实张大了嘴,林朴则眼中充满了困惑和好奇。林坚依旧沉默,但看着地图和林晚的眼神,多了几分专注。
林崇山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女儿。这张地图他也看过,看到的只是绝路和荒蛮。为何在女儿眼中,似乎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晚儿,你……”苏氏迟疑地开口。
林晚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太“超纲”了。她垂下眼,轻声解释:“我……病着的时候,昏昏沉沉,好像做了很多梦,也好像……看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书,有些话就自己冒出来了。”这个借口依然蹩脚,但比直接说“我从未来来”要好接受一点。
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地图上,手指顺着那片空白河谷的支流向上游移动,忽然,她的指尖顿住了。
在一条细小的支流源头附近,地图的空白处,有一个极其淡的、几乎要被磨损掉的墨迹小圈。不是印刷的,像是有人用毛笔随手点上去的,旁边似乎还有两个小字,但完全模糊不清了。
这个标记太不起眼了,若非她看得极其仔细,根本不会注意到。
这是什么?废弃的村落?隐士的居所?还是……矿藏标记?抑或是绘图者无意中的墨点?
林晚的心脏莫名快跳了几下。这个无意中发现的、几乎不存在的标记,像是一把神秘的、不知能否打开的钥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她不动声色地记下了那个标记的大致位置——就在他们可能的流放区域,更深入西南方向的群山之中。
“爹,”她抬起头,看向林崇山,目光清澈而坚定,“不管那里多难,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总能想出办法。先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安顿下来,然后,我们可以自己慢慢建——建能住人的屋子,挖储水的地窖,开能种菜种粮的地……一步一步来。”
她的话语很平实,没有豪言壮语,却像一颗小小的火种,投进了家人几乎冰冷死寂的心湖。
自己建?在这流放之地?
苏氏的眼中重新燃起一点点微光。林实喃喃道:“自己建屋子?像……像小时候搭积木那样?”
“比那难,但道理差不多。”林晚试图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说,“找到合适的材料,规划好地方,大家一起动手。”
林朴握紧了拳头,低声道:“我能砍树,我能挖土。”
林坚看着妹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有力:“嗯,大哥力气大。”
林崇山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地图上那片代表未知与艰难的空白,又看着围在身边、眼中重新燃起微弱希冀的妻儿,最后目光落在虽然虚弱却目光湛然的女儿脸上。
他那被枷锁束缚的、曾握惯了刀剑的手,缓缓抬起,似乎想碰一碰女儿的头,最终却只是沉重地落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睡吧。”他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闭上了眼睛。
但林晚看到,父亲那一直紧绷如岩石般的下颌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庙外,寒风呼啸。庙内,拥挤不堪,气味难闻。
但林家人蜷缩的这个小角落,气氛却悄然发生了改变。绝望依旧沉重,前路依旧渺茫,但似乎……多了一点点可以称之为“盼头”的东西。
林晚靠着墙,膝盖的疼痛依旧一阵阵传来,疲惫像潮水般淹没她。但在陷入沉睡之前,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面上,轻轻划着那个神秘墨圈的大致形状。
那会是什么呢?
这个疑问,伴随着对明日路途的忧虑,一起沉入了她的梦境。
而她没有注意到,对面墙角阴影里,一个穿着陈家家仆服饰的瘦小男子,正用浑浊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们这边一眼,目光在林晚脸上停留片刻,随即又隐没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