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崇山捡起水囊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只是弯腰掸了掸靴子上的泥土。他直起身,没有立刻查看,也没有声张,只是将那鼓囊囊的皮囊挂在了自己枷锁边缘一个勉强能勾住的凸起上,然后继续迈步向前。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除了近处的林晚和苏氏,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但林晚看得分明。父亲的手指在触碰到水囊的瞬间,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拿起。而前方马背上的王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仿佛那水囊真的只是不小心掉落。
一种微妙的默契,在沉默中传递。
林晚的心跳快了几拍。这不是简单的善意施舍。流放途中,押解官差私赠犯人东西,若是被发现,也是罪过。王虎做得如此隐晦,父亲接受得如此平静,这说明……他们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不必言说的联系。
是父亲旧日的威望仍在?还是这个王虎,本身就与林家有着不为人知的渊源?
林晚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这是个变数,一个在绝境中可能带来微小转机的变数。必须谨慎观察,妥善利用,但绝不能依赖,更不能声张。
队伍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河滩地停下,短暂休息,允许犯人去河边取水。官兵们则散在四周警戒,或蹲在石头上啃着干粮。
林家人聚在一处背风的巨石后。苏氏扶着林晚坐下,自己则拿着一个破瓦罐,准备去河边打水。
“娘,我去。”林坚接过瓦罐,闷声道。
“我也去!”林实立刻站起来,“多打点,给小妹擦擦脸。”
林朴没说话,但也跟着站了起来,目光扫视着河滩上其他取水的人,尤其是那几个看着面生的官兵。
林崇山依旧沉默地坐在石头上,闭目养神。等三个儿子走开,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身边的水囊上。
苏氏也看到了,压低声音,带着惊疑:“老爷,这……”
林崇山微微摇头,示意她噤声。他取下皮囊,拔开塞子,先凑近闻了闻——是清水,没有异味。然后他小心地倾斜皮囊,倒了一点点在掌心。
清澈的水流中,夹杂着一些细小的、白色的晶体。
是盐。
不多,但对于已经在路上跋涉多日、缺乏盐分补充的流放者来说,这一点盐,珍贵程度不亚于金子。盐能维持体力,能防止虚脱,甚至能在关键时刻,用来交换更重要的东西。
林崇山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感慨,也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他迅速将掌心那点盐舔掉,然后将水囊递给苏氏,低声道:“收好,省着用。”
苏氏的手有些抖,连忙将水囊塞进他们那个瘪瘪的、几乎没什么东西的包袱最底层,用几件破衣服严严实实地盖住。
林晚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默默记下了父亲和王虎之间那无声的交流,以及盐的存在。这是资源,是筹码。
取水的林坚他们回来了。瓦罐里装着浑浊的河水,需要静置沉淀。林实献宝似的,手里还抓着一把翠绿的、带着锯齿边缘的野草。
“娘,小妹,看!我认得这个,这叫……叫马齿苋!能吃的!有点酸,但总比干啃饼子强!”他脸上带着“求表扬”的神色,像只叼回猎物的大型犬。
苏氏接过那把野草,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好,好,实儿有心了。娘待会儿洗洗,拌着吃。”
林晚看着那鲜嫩的马齿苋,脑中却闪过另一个念头。她虚弱地开口:“二哥,这附近……有没有叶子宽大,背面有点毛,闻起来有股特殊气味的草?或者,开着小白花,叶子像手掌形状的?”
林实挠挠头,努力回想:“宽叶子……背面有毛?好像有,在那边石头缝里看到过几棵,味道怪怪的。小白花……没太注意。小妹,你要那些干嘛?那些多半不好吃,有的还有毒。”
“不是吃,”林晚解释道,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合理,“有些草,捣碎了敷在伤口上,或者煮水喝,能清热、止血。我……我以前在爹爹的书房里翻到过一本杂书,上面有些记载。”她只能将知识的来源推到虚无缥缈的“杂书”上。
林崇山闻言,抬眼看了看女儿,目光深沉,却没有追问。
苏氏却紧张起来:“晚儿,你又不舒服了?哪里伤了?”
“没有,娘,我只是想……有备无患。”林晚轻声说。路上缺医少药,一点点感染都可能要命。识别草药是生存的必备技能。
林实一听,立刻来了精神:“那我再去找找!小妹你说具体点,什么样的?”对于能给妹妹帮忙这件事,他显得格外积极。
林朴也站了起来:“二哥,我跟你一起。”他不放心林实一个人离队太远。
“就在近处,别走远,注意官兵。”林崇山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沙哑的威严。
“知道了,爹!”林实答应着,拉着林朴就往他刚才看到的石头缝那边去。
林坚沉默地坐在一旁,用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慢慢磨着一根捡来的、一头稍微尖锐的木棍。他在制作一根简陋的“矛”或者“拐杖”,也可能两者都是。
王虎的吆喝声再次响起,休息时间结束。
林实和林朴也匆匆回来,林实手里果然捏着几株叶片宽大、背面有白色绒毛的植物,还有一小把开着细碎白花、叶子像鸭掌的草。“小妹,是这些吗?味道可真冲。”他把草递给林晚。
林晚接过来仔细辨认。宽叶有毛的,似乎是紫苏的变种?有消炎镇痛的效用。小白花的,有点像鸭跖草,清热解毒。她不能完全确定,但大致方向没错。
“应该是,谢谢二哥,三哥。”她小心地将这些草药用一块破布包好,也塞进包袱。这些都是宝贵的“战略物资”。
队伍再次开拔。林晚依旧走得很艰难,但喝了水,吃了点东西(苏氏将马齿苋在河水里涮了涮,分给每人几根),又有了盐和草药的微小希望,她感觉精神似乎好了一点点。
她开始有意识地观察王虎。这个刀疤脸的头目,看似严厉粗暴,骂起人来毫不留情,鞭子也挥得呼呼作响(虽然很少真正落到流放者身上),但他对队伍的节奏控制很有章法,该赶路时催得紧,该休息时也不过分压榨。而且,林晚注意到,他麾下的那些官兵,虽然也面有疲色,但对王虎的命令执行得相当利落,队伍里也没有出现某些押解队伍常见的、官兵肆意欺凌犯人的现象。
纪律尚存。这对流放者来说,未必是坏事。
下午的路更加难行,开始进入山区,道路崎岖陡峭。林晚的体力迅速流失,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林坚和林实几乎半架着她,林朴则在前方尽量挑平缓些的地方走。
在一次爬坡时,林晚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去。林坚和林实死死拉住她,但惯性还是让她膝盖重重磕在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钻心的疼让她闷哼一声,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晚儿!”苏氏惊呼。
前面的林崇山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看来。他戴着枷锁,无法快速转身,只能侧着头,目光如电扫过林晚苍白的脸和渗出血迹的膝盖。
王虎也骑马折返回来,眉头紧锁:“又怎么了?”
林坚沉声道:“官爷,小妹摔了,膝盖伤了。”
王虎低头看了看林晚汩汩流血的膝盖,又看了看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林家兄弟和面色惨白的苏氏,再瞥了一眼沉默伫立、背脊却挺得笔直的林崇山。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耐,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考量。片刻后,他挥了挥手:“到前面那片林子边再歇!给她简单包扎一下!林家的,你们轮流背她!别拖累整个队伍的速度!”
这已经是额外的通融了。
“多谢官爷!”苏氏连忙道谢。
林坚二话不说,就要蹲下背林晚。
“大哥,我来!”林实抢上前。
“我先背。”林朴也挤过来。
看着三个哥哥又要“争执”起来,林晚忍着痛,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大哥背我吧,大哥稳当。”
林坚不再多言,小心地将林晚背起。他的背很宽厚,脚步也沉稳,尽管他自己也戴着枷锁,呼吸粗重。
趴在哥哥汗湿却可靠的背上,膝盖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些。林晚回头,看见母亲正用刚才包草药的破布,小心地按压着她流血不止的膝盖。二哥和三哥一左一右护在旁边,警惕着道路的状况。
而父亲林崇山,已经转回身,继续向前走去。他的步伐似乎比之前更沉重了一些,那挺直的脊背,在午后的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带着枷锁的阴影。
王虎骑马从他们身边经过,目光与林崇山有瞬间的交错。
林晚似乎看见,王虎几不可查地,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而父亲,依旧沉默。
但林晚知道,有些东西,正在这沉默而艰难的行程中,悄然改变。
那水囊里的盐,王虎若有似无的关照,或许不仅仅是旧日的香火情,更是一种投资,一种在绝境中脆弱的、心照不宣的联结。
她闭上眼睛,将脸埋在大哥的肩颈处,节省着力气。
路还长,伤需要处理,但至少,他们不是完全的孤军奋战。
这微弱的、来自押解官差的善意,像黑暗甬道尽头极其渺小的一点光,虽然无法照亮前路,却至少让他们知道,并非所有的“官方”力量,都是纯粹的恶意。
这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