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沉闷的空气被骤然撕裂，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办公室的窗户，很快就连成一片雨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天色暗沉如夜，唯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瞬间照亮科室里众人惊愕的脸。
“哎呀，这雨怎么说下就下，还这么大！”张丽惊呼一声，连忙起身去关严窗户。
王德贵也被窗外的骤变吸引了注意力，皱着眉嘟囔：“气象台怎么搞的，也没报这么大的雨啊……”
陈默的心，却随着这雨点的节奏，一点点沉了下去。不是五天，是现在！这场导致溃坝的强降雨，竟然提前了！历史的轨迹在他这只“蝴蝶”扇动翅膀后，发生了细微却致命的偏移！
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再次落回那份关于青林县的报告上。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调出了内部办公系统里气象部门发布的短时临近预警。果然，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条红色加粗的预警信息：“未来三小时内，我市北部青林、安山等县将出现大到暴雨，局部大暴雨，并伴有雷暴大风……”
时机稍纵即逝！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份报告和打印出来的气象预警，起身走向王德贵的办公桌。他的步伐稳健，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手心已经微微沁出了汗。
“王主任，”陈默将材料放在王德贵面前，语气尽量保持平静，“这份青林县的报告，有几个数据需要跟统计局再核实一下。另外，我刚看到气象台发布了暴雨红色预警，主要落区就在青林县一带。”
王德贵正端着新沏的茶，闻言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气象预警，又看了看陈默：“预警怎么了？夏天下暴雨不是很正常吗？报告数据你核你的，别东拉西扯。”
“主任，”陈默加重了语气，指向报告摘要里关于“安全生产形势持续稳定向好”的表述，“关键是这个结论。我注意到，前几天《江州日报》有一则简讯，提到青林县黑山镇矿渣坝出现过渗漏。虽然报道说已处理，但结合这种极端的暴雨天气，我担心……那个坝体的安全性会不会存在隐患？我们报告里这样写‘持续稳定’，是不是……需要再斟酌一下？”
这是他精心设计的切入点。不直接断言危险，而是将“公开报道的隐患”与“极端天气”联系起来，对报告结论的“严谨性”提出质疑。这在机关里，是最正当不过的“工作建议”。
王德贵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当然看过那则简讯，更知道那是县里为了“消除负面影响”而发布的“定心丸”。陈默此刻旧事重提，在他听来，简直就是故意找茬，挑战他的权威。
“陈默！”王德贵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你是什么意思？报纸上白纸黑字都说处理好了，你比报纸还权威？你一个刚来的，懂什么矿渣坝？做好你分内的事！报告就这么写，出了事我负责！”
“主任，我不是那个意思……”陈默试图解释。
“不是什么不是！”王德贵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刺耳，“我看你就是想表现自己！拿着鸡毛当令箭！我告诉你，在机关里，最忌讳的就是你这种捕风捉影、危言耸听！老老实实核对你的数据，别给我整这些没用的！”
劈头盖脸的训斥，让办公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张丽和其他一位科员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
陈默看着王德贵因恼怒而有些扭曲的脸，知道通过他进行预警的路径已经被彻底堵死。再争辩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好的，主任，我明白了。”陈默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不再多说，拿起报告默默退回到自己的座位。
王德贵余怒未消，还在喋喋不休：“现在的年轻人，本事没学多少，眼高手低，就知道指手画脚……”
陈默仿佛没有听见，他坐回电脑前，看似在核对数据，大脑却在以惊人的速度思考备用方案。直接越级上报？风险太大，且缺乏过硬的理由，很容易被当成无理取闹。通过值班室？值班室只会按流程询问青林县，而青林县必然会矢口否认。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愈发狂暴，如同瓢泼。雷声滚滚，仿佛敲打在陈默的心头。他仿佛能看到，百里之外的青林县黑山镇，那个脆弱的矿渣坝正在暴雨中呻吟，裂缝在泥水的冲刷下一点点扩大……
不能再等了！
他想起了一个人——李国栋，市委书记赵强的秘书。在他的未来记忆里，李国栋作风严谨，能力出众，且极富责任心，是少数能走到高位且风评极佳的干部之一。如果能将信息传递到他那里……
但如何传递？他一个刚入职的科员，根本没有直接联系李国栋的渠道。
就在这时，科室的电话响了起来。张丽接起电话：“喂，综合二科……哦，李秘书啊！您好您好！……找王主任？好的您稍等。”
李秘书？陈默心中一动！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王德贵一听是李国栋的电话，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接起电话：“李秘书！您有什么指示？……哦，赵书记明天下午的调研安排是吧？好的好的，我马上把最终方案给您送过去！……哎，好嘞，我这就过去！”
放下电话，王德贵脸上带着一丝被“大秘”召见的荣幸与急切，对张丽吩咐道：“张姐，把书记明天调研经开区的那份最终方案找出来，我马上给李秘书送过去。”他边说边整理着自己的衣着，仿佛要去参加一个极其重要的会议。
机会！
陈默立刻站起身，拿起桌上那份需要核对的青林县报告和那张气象预警打印件，语气自然地开口：“主任，这份报告有几个地方数据模糊，我想去资料室核对一下原始报表，跟您一起下楼。”
王德贵此刻心思全在给李秘书送材料上，根本没在意陈默要干什么，随意地挥挥手：“去吧去吧。”说完，便拿着调研方案，急匆匆地走出了办公室。
陈默紧随其后。
市政府办公楼和市委办公楼相邻，但有内部走廊连通。王德贵自然是直奔市委大楼李国栋的办公室。陈默则脚步稍慢，仿佛真的是要去资料室。他的目光，却紧紧锁定着王德贵的背影。
就在王德贵即将走到李国栋办公室门口时，陈默突然加快脚步，在走廊转角处，看似无意地、稍稍提高了声音，对着手里那份青林县报告自言自语，却又确保声音能清晰地传到前方：
“唉，青林县这数据……黑山镇那边又是暴雨红色预警，可别出什么事才好。听说上次矿渣坝渗漏就没彻底处理……”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正准备敲门的王德贵身体猛地一僵，霍然回头，恶狠狠地瞪向陈默，眼神里充满了惊怒和警告！他万万没想到，陈默居然敢跟到这里，还说出这种话！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国栋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了。显然是外面不大的动静引起了里面人的注意。
李国栋站在门口，他年纪三十五六岁，戴着黑框眼镜，面容清瘦，眼神锐利而冷静。他先是看到了门口拿着文件、脸色难看的王德贵，然后又看到了不远处手里拿着报告、似乎一脸“忧色”的陈默。
“王主任，来了。”李国栋对王德贵点了点头，语气平淡，随即目光转向陈默，带着一丝询问，“这位是？”
王德贵赶紧挤出一个笑容：“李秘书，这是我们科新来的陈默。”他试图轻描淡写，“没事，他就是去资料室，路过……”
陈默却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却不容回避地开口：“李秘书您好。我是综合二科陈默。抱歉打扰您。我正在核对一份关于青林县的报告，看到气象台发布了针对青林北部的暴雨红色预警，联想到之前媒体有过黑山镇矿渣坝渗漏的报道，心里有些担心，怕影响到报告里关于安全形势的评估结论，所以忍不住多了一句嘴。请李秘书、王主任见谅。”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巧妙。姿态放得很低，承认自己“多嘴”，但点出的问题却都是客观事实——公开的气象预警、公开的媒体报道。他将个人担忧，包装成了对“工作严谨性”的负责。
李国栋的目光在陈默脸上停留了两秒，又扫了一眼窗外倾盆的暴雨，眼神微微一动。作为市委大秘，他对任何可能的风险都保持着天然的敏感。
“气象预警我看到了。”李国栋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你的担心……有一定道理。工作细致是好事。”他没有对矿渣坝本身做任何评价，这是他的谨慎之处。
他接过王德贵递过来的调研方案，对王德贵说：“方案我收到了，王主任辛苦了。”随即又对陈默淡淡地点了下头，便关上了办公室门。
整个过程不过一两分钟。
王德贵长舒了一口气，随即转头盯着陈默，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道：“陈默！你搞什么名堂！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陈默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和不解：“主任，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担心工作出纰漏……”
“你……”王德贵气得脸色发白，却又在市委走廊里不敢发作，只能狠狠瞪了陈默一眼，甩手而去。
陈默看着王德贵离开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心中稍定。
种子，已经借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以一种看似意外却又合乎逻辑的方式，播撒到了最关键的土地附近。至于能否发芽，能发多大的芽，还要看天意，以及……那位李秘书的决断。
他转身，走向资料室的方向。窗外的雨，更急了。他知道，今夜，对很多人来说，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