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夏末秋初。
江州市政府大院内的香樟树依旧蓊郁,只是叶缘已悄然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焦黄。蝉声不再如盛夏般聒噪,变得稀疏而倦怠,如同这栋大楼里许多人的心境。
陈默提着一个半旧的公文包,站在市政府办公室综合二科的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他穿着崭新的白衬衫,熨烫得笔挺的深色西裤,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符合新人身份的、恰到好处的青涩与拘谨。然而,若有人能直视他的眼底,便会发现那深处藏着一抹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是一丝历经沧桑后的疏离。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份疏离源于何处。他的灵魂,来自十年之后。那时的他,是组织部门一名潜心研究官场生态与干部履历的资深研究员。一场意外,让他的意识回溯到了这个决定许多人命运的起点——他刚以选调生身份进入江州市政府办公室,成为一名普通科员。
从信息的掌控者,变回端茶倒水、跑腿打杂的基层新人,这种巨大的落差足以让任何人失衡。但陈默没有。十年的研究与阅历,让他比任何人都懂得“潜龙勿用”的真意。在真正的机遇来临前,任何的浮躁与张扬,都是取祸之道。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略显拖沓的声音:“进。”
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文件纸张、陈旧办公家具和某种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办公室不大,挤着四张办公桌,显得有些逼仄。靠窗位置,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正靠在椅背上,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吹着气。他就是综合二科的副主任,王德贵。
“王主任,您好。我是新来的陈默,向您报到。”陈默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恭敬。
王德贵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继续吹着他的茶,仿佛那杯茶里藏着什么绝世珍宝。过了足足十几秒,他才放下茶杯,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陈默,那目光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居高临下。
“陈默……哦,你就是那个京华大学的高材生?”王德贵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不以为意,“学历是不错,不过到了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机关工作,不像你们在学校写论文,光有理论不行,得讲实际,讲经验,讲悟性。”
“是,王主任,我一定虚心学习,尽快熟悉工作。”陈默态度谦逊,应对得体。
这时,旁边一位三十多岁、面容和善的女科员笑着打圆场:“王主任,新人来了是好事嘛。小陈,别站着,来来,你的位置在这儿。”她指着靠门边、光线最暗的一个格子间。
“谢谢张姐。”陈默来之前做过功课,知道这位是科里的老科员张丽,人还不错,就是有点爱八卦。
王德贵这才像是刚想起来似的,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沓材料,递给陈默:“这是咱们科近期的一些文件和简报,你先看看,熟悉熟悉情况。另外,”他指了指墙角那个棕色的暖水瓶和茶叶罐,“以后这办公室的开水、茶叶,就你负责了。年轻人,眼里要有活,手脚要勤快。”
“好的,主任。”陈默面色平静地接过材料,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他清楚地记得,在未来关于王德贵的履历评价里,有“志大才疏,止于副科”八个字。跟这样的人计较,毫无意义。
安顿下来后,陈默便开始翻阅那些材料。大多是些日常的工作通知、总结汇报,内容泛泛,缺乏深度。但他看得很仔细,试图从中捕捉江州官场的动态和信息流向。他的大脑如同一个高效的信息处理器,将看到的碎片与未来十年的记忆相互印证、拼接。
下午,科室里相对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声和偶尔的电话铃声。张丽凑过来,低声道:“小陈,别介意。王主任就那样,对谁都差不多。你刚来,这些杂事难免要多做一些。”
“我明白,张姐,应该的。”陈默笑了笑。
“咱们科啊,事情杂,责任却不小。主要是服务市里分管经济、开发的副市长和副秘书长,写材料、协调会议、跟着领导调研什么的。”张丽热心地介绍着,“科长前段时间调走了,现在科里就王主任主持工作,他压力也大。”
陈默点点头,心中了然。科长位置空缺,王德贵这个副主任想必是铆足了劲想“转正”,对自己这个名校毕业、可能带来变数的“高材生”,自然心存警惕和打压。
临近下班时,王德贵接了个电话,语气立刻变得谄媚起来:“刘科您放心,那份关于青林县招商引资的报告,我马上催,绝对耽误不了您的事儿……哎,好嘞好嘞……”
挂断电话,王德贵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把一份文件丢在桌角,对陈默喊道:“陈默,这份报告,你拿去核对一下数据,再检查检查错别字,明天一早给我。”
那是一份关于青林县上半年经济发展情况的报告,准备报给市领导的。陈默拿起报告,正要回到自己座位,王德贵又像是想起什么,指了指自己快见底的茶杯。
陈默会意,走到墙角,拿起暖水瓶,为王德贵泡了一杯新茶。他动作平稳,将茶杯轻轻放在王德贵右手边一个不易被碰到的地方。
就在他放下茶杯,准备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王德贵随手扔在废纸篓里、揉成一团的一张《江州日报》。日期是昨天的。报纸的二版,用红笔圈起了一则不起眼的简讯——《青林县黑山镇矿渣坝出现轻微渗漏,已及时处理,未造成影响》。
青林县……矿渣坝……
陈默的瞳孔猛地一缩!
未来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荡漾开来。他清晰地记得,在他曾经查阅过的一份内部警示录里,详细记载了江州市青林县“8·19矿渣坝溃坝事故”!事故就发生在**五天之后**!原因正是小型渗漏未被重视,加之接下来两天的强降雨,最终导致坝体垮塌,下游一个村庄被掩,死伤数十人,震惊全省。当时分管环保、安监的副市长因此被追责,黯然去职。
而报纸上却说“轻微渗漏,已处理,未造成影响”!显然是地方上捂了盖子,压下了消息!
他的心猛地跳了几下。这是一个巨大的危机,但危机背后,往往藏着巨大的机遇。如果能……
“愣着干什么?收拾完了赶紧出去!把门带上!”王德贵不耐烦的呵斥打断了他的思绪。许是动作大了些,胳膊肘一带,“啪”一声脆响,那杯刚沏好的热茶被打翻在地,瓷杯碎裂,茶叶和水渍在地毯上洇开一片深色。
“哎哟!”王德贵像被烫到似的跳起来,尽管茶水并未溅到他身上。他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指着地上的狼藉,声音陡然拔高:“陈默!你怎么搞的?!端个杯子都端不稳?这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这地毯可是新的!”
陈默看着王德贵那张因习惯性斥责而扭曲的脸,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这就是体制内最底层的权力生态,一个失意的副科,也需要通过训斥更弱小的新人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感。
“对不起,王主任,是我没放稳。”陈默没有争辩,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他迅速走到门后,拿起扫帚和簸箕,开始默默清理碎片。
争辩毫无意义,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这是他回来后领悟的第一个生存法则。
王德贵见他如此“顺从”,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满腔的邪火无处发泄,只得气哼哼地坐回去,嘴里兀自念叨:“现在的年轻人,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真不知道是怎么考进来的……”
陈默默默地清理着,动作不疾不徐。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青林矿渣坝的危机如同一个倒计时的炸弹。直接报告?人微言轻,谁会信他一个刚来的科员?何况消息来源根本无法解释。通过王德贵?更不可能,他只会认为这是天方夜谭,甚至可能为了不得罪青林县那边而故意压下。
必须找到一个更稳妥,并且能让自己的提醒“顺理成章”被高层注意到的方式。他的目光,落在了手中那份需要核对的、关于青林县的报告上。
机会,或许就在这里。
清理完毕,陈默拿着那份报告,退出了王德贵的办公室。在关门的一刹那,他的眼神已经变得锐利而坚定。
回到自己的格子间,他没有立刻开始核对数据,而是先打开电脑,调出了青林县的地图和相关气象资料。未来的记忆与现实的线索在他脑中交织、碰撞。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乌云缓缓汇聚,隐隐有闷雷声从远方传来。
山雨,欲来。
而这场即将到来的风雨,在陈默眼中,已不仅仅是自然现象,更是一场可能改变他命运,乃至许多人命运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