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已入初秋,洛阳城内的暑气却仿佛被一股来自海洋的鲜活气息驱散了几分。这气息,并非单纯的海风咸腥,而是混杂着奇珍异宝的馥郁,伴随着喧闹的市声,弥漫在帝都的空气中。
数日前,由海贸司主导的第一批大规模船队自青、徐之地满载而归。同时,通过改良后的陆路与内河漕运,来自北疆乃至更遥远西域的货物也相继抵达。一时间,洛阳东西两市的客栈、货栈人满为患,脚夫、牙人往来穿梭,各种带着异地口音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这场由司马炎一手推动的贸易盛宴,正式拉开了帷幕。
太子东宫,书房内。
杜预正捧着一卷新拟定的《商税则例》向司马炎做最后陈奏,羊祜亦在侧旁听。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似乎也印证着手中文书的价值。
“殿下,”杜预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兴奋,“据海贸司及司隶校尉初步统计,此番海陆并进,输入洛阳的货物总值,已超去岁国库岁入的一成。尤其是南海的明珠、犀角、象牙、香料,利润高达数十倍。北地的貂皮、人参、骏马亦获利颇丰。”
司马炎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锐利:“元凯(杜预字)辛苦了。货物其流,本是好事。然利之所在,人心趋之,若无规制,则巨利尽归豪强,于国于民无益。这《商税则例》,必须尽快颁行。”
羊祜接过话头,沉稳道:“殿下所虑极是。如今市面繁荣,商贾云集,正是推行新税制的良机。只是……此举必然触动不少人的利益。东西两市的大贾,背后多与朝中公卿、地方豪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叔子(羊祜字)提醒的是。”司马炎颔首,他对此心知肚明。商业的繁荣若不能转化为国家的实力和民生的改善,那不过是镜花水月。他推行海贸,发展工商,根本目的并非仅仅为了充盈内库,更是要开辟新的财源,用以支撑他未来的改革与统一大业。这套《商税则例》,核心在于“广税源、低税率、严征收”,将过去混乱不堪的关津之税、市税进行统一规范,尤其加强了对大宗奢侈品贸易和跨州郡长途贩运的税收管理,同时减免了小商小贩的部分负担。
“新税则,利在长远,旨在公平。”司马炎沉声道,“孤意已决。三日后,由尚书台明发天下。元凯,你负责向各州郡派遣干吏,宣讲新法,督导施行。叔子,你坐镇中枢,协调各方,若有宵小借机生事,或阳奉阴违,严惩不贷!”
“臣等领命!”杜预、羊祜齐声应道。
正事议定,司马炎兴致颇高,笑道:“终日埋首案牍,不免辜负了这满城繁华。走,随孤去东西两市亲眼看看这‘海风吹入洛阳’是何等光景。”
二人自然无异议。片刻后,司马炎便换上寻常士子服饰,仅带着数名精干护卫,融入了洛阳喧闹的人流。
首先抵达的是西市。这里历来以经营牲畜、皮毛、木材等大宗货物为主。如今,来自北疆的商队更是让这里显得格外拥挤。空气中弥漫着牲口和皮革特有的气味,高鼻深目的匈奴、鲜卑商人穿着皮袍,用生硬的汉语与中原商贾激烈地讨价还价。堆积如山的毛皮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油光,偶尔可见被精心照料的骏马引颈长嘶,神骏非凡。
“殿下请看,”羊祜低声指引,“那边是上党的麻布,这边是幽州的铁矿,如今流通确实便捷了许多。只是北地货值虽高,终究不及南海珍奇引人瞩目。”
司马炎点点头,目光扫过这片充满原始活力的市场,心中已在盘算如何利用这些北地资源加强军备,以及如何通过贸易进一步羁縻北疆诸部。
随后,几人转道东市。一踏入东市地界,氛围陡然一变。这里的建筑更为精致,店铺林立,招牌鲜明。空气中飘荡着各种奇异香料混合的芬芳,令人精神一振。最大的变化,莫过于那些原本经营丝绸、漆器的店铺旁,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许多专营海外奇珍的铺面。
玻璃器皿(此时称为琉璃)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光彩,色彩斑斓的珊瑚、玳瑁被精心陈列,大块的象牙、犀角引得路人驻足围观。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香料铺子,龙涎、沉香、乳香、没药……种种中原罕有的名贵香料,如今竟能在此见到实物,浓郁的气息几乎笼罩了半条街。更有来自交趾的珍贵木材,纹理优美,香气沉静。
士人、富商、乃至一些好奇的百姓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惊叹声、询价声、成交后的喜悦声不绝于耳。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开拓了眼界的兴奋。一种前所未有的、更加开放和商业化的气息,正在这座古老的帝都悄然滋生。
“不过旬月之间,风貌竟已大变。”杜预抚须感叹,“殿下开辟海贸之策,初见成效。只是……如此多的珍奇涌入,恐助长奢靡之风。”
司马炎看着眼前景象,语气平静:“元凯所虑,亦是正理。然,堵不如疏。珍奇异物,人之所好。与其让豪强私下囤积,不如令其流通于市,国家课之以税,取其利以养民、强军。至于奢靡之风,需靠礼法引导,而非禁绝物产。”他顿了顿,指向一间人头攒动的店铺,“走,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那是一家规模颇大的珍宝铺子,店主是个精明的岭南人,口若悬河地介绍着来自林邑(今越南中部)的象牙和占城(亦在越南)的香料。司马炎随手拿起一小块品相上佳的沉香把玩,立刻有伙计上前招呼。
“这位郎君好眼力!这可是顶级的‘伽南香’,海上奔波万里才得来这么一点,焚之清心宁神,最是风雅不过……”
司马炎笑了笑,未置可否,目光却落在店铺一角几个正在低声交谈的人身上。那几人衣着华贵,看似寻常富商,但言谈举止间却透着一股官场气息,似乎在商议着什么,神色间对店中珍宝并不十分在意,反倒更关注往来的客流量和交易情况。
羊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低声道:“殿下,那几人像是某些府上的‘白手套’。”
司马炎心中了然。新的利益蛋糕出现,嗅觉最灵敏的永远是这些权贵。他们恐怕已经在盘算如何利用这股东风,甚至如何在即将推行的新商税中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了。
“无妨。”司马炎放下沉香,淡淡道,“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他们遵守规矩,依法纳税,孤欢迎他们参与进来。海贸这块饼,够大,一个人吃不下。但若有人想破坏规矩……”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那就别怪孤的刀不利。”
又在市中盘桓片刻,亲眼见证了数笔大宗交易在牙人的撮合下完成,司马炎心中对商业活力的认知更加具体。这蓬勃的贸易,不仅是财富,更是信息、技术和观念的交流,是打破数百年来战乱和割据所形成的地域壁垒的开始。
回到东宫,已是华灯初上。
司马炎独坐案前,再次审阅那份《商税则例》。窗外的洛阳城,似乎比往日更加明亮、喧嚣。他知道,这股由他亲手引入的“海风”,已经不仅仅带来了奇珍异宝,更开始吹动这座古老帝都乃至整个帝国沉寂已久的经济格局。
明日,新的商税制度将正式颁布。可以想见,必然会掀起一阵波澜,触动无数人的神经。但他无所畏惧。商业的繁荣必须服务于他的宏大目标——积累统一天下的资本,奠定长治久安的基础。
他提起笔,在则例的末尾,郑重地添上了一行朱批:
“市易之利,取之于商,用之于国,惠之于民。此制之行,意在长远,诸卿当体察孤心,共襄盛举。”
笔落,他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夜幕,看到那波涛汹涌的海洋,以及海洋彼岸的敌人。
“财富已至,利器将成。孙皓……你的好日子,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