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洛阳城笼罩在闷热的暑气中。太子府的书房四窗大开,却仍驱不散午后的燥热。司马炎正在审阅淮南送来的夏收奏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殿下,羊祜快步走入,带来一丝穿堂风,凉州来了使者,是秃发树机能派来的。
司马炎放下朱笔,眉峰微蹙:秃发树机能?那个鲜卑首领?
正是。使者已在驿馆住下,请求觐见殿下。羊祜压低声音,据报,此人带着重礼,但行踪诡秘,入城后先去了贾充旧部府上。
司马炎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被烈日晒得蔫头耷脑的芭蕉:贾充虽被削职,其党羽仍在活动。凉州使者不去拜会朝廷重臣,先找贾充旧部,其中必有蹊跷。
殿下英明。杜预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这是臣查到的凉州近况。去年大旱,牧草枯死大半,胡人部落生计艰难。秃发树机能此时派使者来,恐怕是另有所图。
司马炎接过文书细细翻阅,忽然问道:使者现在何处?
仍在驿馆。按规矩,他应该先递表章至尚书台,等候陛下召见。
不必等了。司马炎整了整衣冠,备车,我亲自去驿馆见他。
羊祜大惊:殿下,这不合礼制!您贵为太子,岂能屈尊去见一个胡人使者?
正因为我是太子,才更该去。司马炎目光深远,凉州地处边陲,胡汉杂居,若处置不当,必生祸乱。我要亲自看看,这个秃发树机能到底想要什么。
驿馆位于洛阳西市,空气中弥漫着香料与皮革混杂的气味。凉州使者住在最里间的小院,司马炎示意随从留在院外,只带着羊祜、杜预二人入内。
使者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鲜卑汉子,高鼻深目,身着皮袍,见到司马炎先是一愣,随即按照汉礼躬身作揖:不知太子殿下亲临,乞伏木延失礼了。
司马炎注意到他行的是标准的汉礼,说的也是流利的洛阳官话,心中已有计较:乞伏使者远道而来,不必多礼。请坐。
分宾主落座后,乞伏木延率先开口:我家族长秃发树机能,久仰太子殿下仁德,特命在下前来拜见。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说着奉上一个精美的木匣。
司马炎看都不看木匣,直视对方:秃发族长派使者来,不会只是为了送礼吧?凉州去年大旱,百姓生活艰难,不知贵族长可有什么打算?
乞伏木延没料到司马炎如此直接,一时语塞。他原本准备了一套说辞,此刻全都派不上用场。
司马炎继续道:我听说凉州各部落为争夺草场,近来冲突不断。贵族长若是为此事而来,不妨直言。
乞伏木延深吸一口气,知道遇上了明白人:殿下明鉴。去年大旱,草场枯萎,各部确实为生计所困。我家族长愿率部归附朝廷,只求朝廷能划拨一片草场,让我部族人有安身立命之所。
归附朝廷?司马炎轻笑,可我听说,贵族长上月还劫掠了敦煌的三个商队。
乞伏木延脸色微变:那......那是下面的人擅自行动,族长已经严惩了肇事者。
杜预突然插话:据我所知,被劫商队中有一个是贾充的外甥经营的。使者入城后先去拜访贾充旧部,莫非与此事有关?
这话如利剑般直刺要害。乞伏木延额头见汗,支吾道:这个......在下只是奉命行事......
司马炎摆手制止杜预继续发问,语气缓和下来:凉州之事,我已知晓。贵族长的诚意,我也看到了。这样吧,你先在驿馆住下,三日后我给你答复。
从驿馆出来,炙热的阳光照在青石板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羊祜忍不住问:殿下为何不立即拒绝?秃发树机能分明是看准朝廷无力西顾,想要趁火打劫。
正因为朝廷无力西顾,才更要妥善处置。司马炎登上马车,你们可知道,为何凉州总是叛乱不断?
杜预沉吟道:是因为胡汉杂处,难以治理?
这只是表象。司马炎摇头,根本在于朝廷总是以武力镇压,却从未真正解决他们的生计问题。胡人也是人,也要吃饭穿衣。若能有条活路,谁愿意铤而走险?
回到太子府,司马炎立即召集幕僚商议。众人对如何处理凉州之事意见不一。
以张华为首的强硬派主张出兵镇压:秃发树极有狼子野心,若此次让步,其他部落必定效仿。应当立即调兵遣将,以儆效尤。
而以杜预为首的现实派则认为应当怀柔:如今朝廷重心在东,不宜在西线大动干戈。可暂时应允其所请,待日后腾出手来再作计较。
双方争论不休,唯有司马炎沉默不语,仔细查阅着凉州的地图和户籍册。
良久,他忽然问道:你们可知道,凉州最适合种植什么作物?
众人皆是一怔。羊祜答道:凉州干旱,只能种植些耐旱的黍麦。
司马炎指向地图上的几处绿洲,这些地方水源充足,可以开辟为农田。我查阅过典籍,前朝曾在这些地方成功种植过葡萄、苜蓿等作物。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我意已决,不仅要答应秃发树机能的请求,还要在凉州推行屯田。胡人擅长畜牧,汉人擅长农耕,若能各展所长,何愁凉州不治?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连最支持他的羊祜都觉得冒险:殿下,胡人逐水草而居,恐怕不愿定居务农。
所以要先试点。司马炎成竹在胸,先在几处绿洲试行,愿意务农的分配田地,愿意畜牧的划分草场。三年内免除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
三日后,司马炎再次召见乞伏木延。这一次,他带来了详细的《凉州安抚策》。
当乞伏木延听到不仅要划分草场,还要帮助部落开辟农田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殿下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司马炎正色道,但有一个条件:各族必须立誓永不互相攻伐,共同维护凉州安宁。朝廷会派遣官员,教授耕作技术,提供种子农具。
乞伏木延激动得热泪盈眶,跪地叩首:殿下仁德,我部愿誓死效忠!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不少大臣上书反对,认为这是养虎为患。连司马昭都特意召见司马炎,询问其中缘由。
父皇,司马炎从容应答,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我们在凉州屯田,看似耗费粮饷,实则是在边境筑起一道人心长城。假以时日,凉州必为朝廷稳固之后方。
司马昭沉思良久,最终叹道:就依你吧。但愿你的仁政,真能化解干戈。
八月秋风起时,第一批前往凉州的官员和物资从洛阳出发。司马炎亲自到城外送行。
望着远去的车队,羊祜轻声道:殿下今日种下的种子,不知何时才能开花结果。
司马炎迎风而立,衣袂飘飘:不急。治国如栽树,总要给它生长的时间。
他相信,今日在凉州播下的种子,终有一天会长成庇佑天下苍生的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