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庙里那股子灰尘和霉烂味儿,这会儿闻着,倒比外头的血腥气顺鼻子些。
苏雨荷抱着沈安,缩在神像后面清理出来的一小块空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泥塑台基。孩子大概是累狠了,这会儿睡得沉,鼻息虽然还有点重,但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褪下去些。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眼睛却一直跟着沈墨转。
沈墨没闲着,跟沈勇几个,把庙里能搬动的破木头、烂蒲团都堆到了塌了半边的墙缺口那儿,好歹算个遮挡。他身上那些伤,只是用扯下来的干净里衣布条重新勒紧了,血是暂时止住了,但动作一大,额角就渗冷汗。
赵虎的人分散在庙里庙外,或坐或靠,抓紧时间休息。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气氛看着是缓下来了,可那根弦儿,还绷着。
沈万山瘫在角落里,裹着件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破蓑衣,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屋顶的破洞,嘴里偶尔嘟囔两句“盐引……账本……”,像是魔怔了。
沈墨走到庙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山风穿过林子,发出呜呜的声响,听着让人心里头发毛。他不由自主又想起昨夜那几声隐约的狗叫和火光。
“看啥呢?”赵虎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水囊,里面是刚从附近山涧里打的、还算清澈的冷水。
“没啥,”沈墨接过水囊,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就是觉得,太静了。”
赵虎嘿了一声,笑容有点苦:“静还不好?难不成你想听着鞑子的马蹄声睡觉?”
沈墨没接话。他不是想听马蹄声,他是怕这静得不正常。
夜里,安排了人轮流守夜。沈墨靠着墙,闭着眼,却睡不踏实。身上伤口疼是一个,心里那点不安是另一个。苏雨荷挨着他坐着,把孩子护在里侧,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后半夜,轮到观墨和一个赵虎手下的老兵守庙门。那老兵姓胡,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行伍。
约莫四更天,庙外守夜的暗哨突然发出了几声模仿夜枭的叫声——这是约定的警示信号!
庙里瞬间惊醒!所有人都抓起了身边的武器。
沈墨和赵虎几乎同时冲到门边,透过木板的缝隙往外看。月光不算亮,但能看到外面林子里影影绰绰,似乎有十几个人影正在悄悄靠近!
不是鞑子!看衣着,像是……像是白天渔村里那爷孙俩所在的村民?手里拿着的也是锄头、鱼叉之类的家伙什。
“搞什么名堂?”赵虎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带着颤音、却又强作镇定的喊话声:“里……里面的好汉!我们……我们知道你们在里面!把……把粮食和钱财留下!我们放你们走!不然……不然我们就放火烧庙了!”
是那个半大小子的声音!只是此刻听起来,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凶狠。
庙里的人都愣住了。打劫?被一帮子渔民打劫?
沈墨心里那点不安落了地,却又泛起一股寒意。不是鞑子,是更让人心寒的东西。
赵虎气得差点笑出来,压低声音骂了句:“娘的!老子们刚从鬼门关爬出来,倒被这几只臭鱼烂虾堵门口了!”他就要下令动手。
“慢着!”沈墨按住他,“他们人不多,武器也差,真动手不是我们对手。但动静闹大了,把真正的狼招来,大家都得完蛋。”
“那怎么办?真把咱们救命的那点吃的给他们?”赵虎瞪眼。
沈墨没回答,他目光扫过庙里。赵虎手下那些兵,虽然疲惫,但眼神里都带着被冒犯的怒火。而沈万山带来的那两个婆子,已经吓得缩成一团。
他忽然压低声音,对赵虎快速说道:“赵哨官,让你手下弟兄,把家伙都亮出来,弄出点动静,但别真冲出去。吓唬吓唬他们。”
赵虎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了。顿时,庙里响起一片拉枪栓(火铳)、抽刀的铿锵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沈墨则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后,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嘲弄的语气,对着外面说道:“外面的乡亲,想要粮食?可以。”
外面显然没料到里面是这个反应,一阵骚动。
沈墨继续慢悠悠地说:“不过,你们确定要抢我们?抢完了,你们打算去哪儿?回那个破村子?等鞑子来了,把你们当猪羊一样宰了?还是跟着我们这些‘好汉’,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当然,你们要是觉得手里的锄头,比鞑子的马刀还快,尽管上来试试!看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我们弟兄手里的刀快!”
这话软硬兼施,既点明了共同的危险,又亮出了肌肉。
外面彻底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和夜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领头的老头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几分惶恐和迟疑:“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讨活路的人。”沈墨淡淡道,“跟你们一样。只不过,我们手里的家伙,比你们多几件。话,我只说一遍。想活,就放下家伙,进来说话。想死,现在就可以动手。”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终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外面的身影开始慢慢后退,最终消失在了黑暗的林子里。
一场莫名其妙的危机,就这么化解了。
庙里的人都松了口气。赵虎拍了拍沈墨的肩膀,没说话,眼神里多了几分佩服。这沈东家,脑子转得是真快。
沈墨却没那么轻松。他走回苏雨荷身边坐下,眉头依旧皱着。
“怎么了?他们不是走了吗?”苏雨荷小声问。
“人是走了,”沈墨低声道,“可这心思,野了。”
经此一闹,他更加确定,这地方不能久留。今天来的只是几个饿红眼的渔民,明天呢?万一走漏了风声,引来真正的土匪或者清兵呢?
天快亮时,沈墨把赵虎和几个还能主事的人叫到一边。
“赵哨官,这庙不能待了。”沈墨开门见山。
赵虎也正有此意:“嗯,我也觉得邪性。那帮泥腿子敢来,保不齐就有别人敢来。你说,往哪儿走?”
沈墨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往回走。”
“往回?”众人都是一愣。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不是回扬州。”沈墨解释道,“是往东,沿着我们来时的路,找个更偏僻、更意想不到的地方躲起来。鞑子肯定以为我们往西或者往南跑了,注意力都在那边。咱们反其道而行,灯下黑。”
赵虎眼睛一亮:“有道理!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反而最安全!”
计议已定,天刚蒙蒙亮,队伍便悄悄离开了河神庙,沿着原路,小心翼翼地往回摸。
这一次,他们更加谨慎,专挑最难走的荆棘丛和小路。饿了就嚼点昨天剩下的鱼干,渴了就喝山涧水。
沈安的病似乎好了些,虽然还是没什么精神,但不再发热。苏雨荷稍微放宽了心,抱着孩子,紧紧跟在沈墨身后。
沈万山依旧是那副痴痴呆呆的样子,需要人架着走。
走到下午,在一片茂密的竹林深处,他们找到了一个被藤蔓几乎完全覆盖的山洞。洞口隐蔽,里面空间不大,但足够他们这几十号人蜷缩着容身。
“就这儿了。”沈墨看着黑黢黢的洞口,“先在这里躲几天,看看风声再说。”
众人鱼贯而入,终于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
沈墨安排好人手警戒,自己也累得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苏雨荷挨着他坐下,把睡着的孩子轻轻放在铺了干草的角落里。
她看着沈墨苍白疲惫的脸,和身上那再次渗出血迹的绷带,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沈墨睁开眼,看着她。
黑暗中,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份无需言说的依靠。
“会好的。”苏雨荷轻声说,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沈墨反手握紧了她,嗯了一声。
洞外,竹林沙沙作响,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眼睛。而洞内,暂时的安全,并不能驱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
沈墨知道,躲,终究不是办法。他必须尽快弄清楚外面的情况,找到一条真正的生路。
为了身后这个需要他守护的家,也为了这些把命交到他手上的人。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