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彻底疯了。
剃发令的消息像野火燎原,烧掉了最后一点理智。街上到处都是人,哭的,骂的,红了眼拎着菜刀锄头要跟鞑子拼命的读书人,还有更多是拖家带口、不知该往哪儿逃的普通百姓。店铺被砸开,值钱不值钱的东西被抢掠一空,更多的是被践踏踩烂。昔日繁华的运河码头上,为了争一条破船,平日里称兄道弟的邻里能当场捅刀子,血把河水都染红了一片。
乱,彻底的,绝望的乱。
沈府那两扇厚重的大门,此刻像惊涛骇浪里唯一还算完好的破船壳,死死关着。门后面,沈勇带着护卫队的人,三人一组,背靠着背,手里的刀攥得死紧,眼睛死死盯着门外传来的各种可怕声响,呼吸都放轻了。每个人脸上都看不到血色,只有一种绷到极致的硬。
地窖是不能再待了,那地方太憋屈,真有事跑都跑不掉。苏雨荷和孩子被转移到了内院最靠里、墙壁最厚的一间厢房。窗户用厚木板从里面钉死了,只留一道缝透气。房间里点着两盏油灯,光线昏黄,跳动着,把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墙上,像鬼影。
苏雨荷坐在床沿,怀里紧紧抱着裹在襁褓里的沈安。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外面那股让人窒息的气氛,不像往日那样爱咿呀出声,只是睁着一双酷似母亲的黑亮眼睛,不安地转动着。苏雨荷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她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喧闹,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不怕死,可她怀里这个软乎乎的小生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世界……
沈万山瘫坐在一旁的太师椅里,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眼神空洞,嘴里反复念叨着:“完了……全完了……祖宗基业……沈家……完了……” 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他也顾不上擦。
只有沈墨不在。
这种时候,他必须在最前面。
前院书房里,沈墨像一尊石像般站在巨大的扬州城防图前。图是旧的,很多地方已经和眼下对不上了,但他还是死死盯着,仿佛能从那些模糊的线条里,盯出一条生路来。
“公子!” 观墨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北门!北门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说是看到鞑子的斥候骑兵了!黑压压的,就在城外不远!”
来了!到底还是来了!
沈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他猛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底已是一片骇人的赤红,但声音却出奇地稳,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质地:“慌什么。看见了又如何?城墙还没塌呢。”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书房里几个面无人色的核心管事和沈刚:“我们派出去求援的人,有消息吗?”
沈刚沉重地摇头:“没有。四面八方好像都被围死了,信鸽放出去,就没见回来的。”
意料之中。沈墨嘴角扯出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指望别人,终究是镜花水月。
“沈刚。”
“在!”
“把我们库房里所有能用的火药,全都搬上北面城墙!分给那些还敢守城的兵勇和义勇!告诉他们,瞄准了鞑子的云梯和人多的地方,给老子轰!”
“是!”
“李掌柜!”
“小……小的在!” 李掌柜腿肚子都在转筋。
“你带几个人,把我们控制的那几个粮仓,能搬多少是多少,全部转移到靠近南门的宅子里!动作要快,要隐秘!”
“王管事!你组织府里所有能动的男丁,包括账房、伙夫,发给他们棍棒、柴刀!守住内院门户!告诉她们,谁敢往里冲,不管是谁,往死里打!”
一道道命令,没有任何犹豫,冰冷而高效。他像是在下一盘注定要输的棋,但就算输,也要崩掉对方几颗门牙,也要为身后那间亮着灯的屋子,争取哪怕多一眨眼的时间。
众人领命,跌跌撞撞地冲出去执行。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沈墨一人。他走到窗边,透过窗板的缝隙往外看。天色灰暗,铅云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远处的哭喊声、马蹄声、还有隐隐的、如同闷雷般的号角声,交织成一片,宣告着末日的降临。
他忽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他伸出手,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放着苏雨荷给他绣的、带着安神草药香的帕子,还有儿子沈安出生时,剪下的一小缕柔软的胎发。
就在这时,内院方向,隐隐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似乎有女人的惊叫和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声音。
沈墨瞳孔骤缩,什么也顾不上,拔腿就往后院冲!
刚冲进内院月亮门,他就看到两个不知道从哪里溜进来的溃兵,满脸贪婪和疯狂,正试图撞开苏雨荷所在厢房的门!一个婆子倒在地上不知死活,另一个小丫鬟吓得瘫软在地,尖叫不止。
“找死!”
沈墨目眦欲裂,血瞬间冲上了头顶!他甚至没去抽腰间的刀,直接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豹子般扑了上去!一拳狠狠砸在其中一个溃兵的后脑勺上,那溃兵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另一个溃兵反应过来,嚎叫着举起手里的短矛捅来,沈墨不闪不避,侧身用胳膊硬生生夹住矛杆,另一只手成爪,狠狠抠向对方的眼窝!
那溃兵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捂着眼睛倒下。沈墨夺过短矛,看也不看,反手就捅进了他的胸口!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丢开短矛,一脚踹开厢房的门。
房间里,苏雨荷抱着孩子,缩在墙角,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看到他满身是血地闯进来,她先是吓得一颤,待看清是他,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哭出声。
沈安似乎被外面的动静吓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音响亮而委屈。
沈墨几步跨过去,一把将抖得不成样子的苏雨荷连同她怀里的孩子,一起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他的手臂收得是那样用力,勒得苏雨荷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将她们娘俩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没事了……没事了……”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一遍遍重复着,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脸上敌人的血蹭到了苏雨荷苍白的脸颊上,他也浑然不觉。
苏雨荷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那几乎要将她碾碎的力量,听着儿子响亮的啼哭,一直强撑着的恐惧和委屈终于决堤。她把脸埋在他染血的胸前,无声地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沈万山也回过神来,看着相拥的儿子儿媳和啼哭的孙儿,老泪纵横。
沈墨抱着怀里生命中最重的两个人,听着儿子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宣告存在的哭声,看着窗外那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符般的战鼓与喊杀声。
他知道,城墙恐怕守不住了。扬州城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但他不能倒。
他轻轻拍着苏雨荷的后背,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投向窗外那血色的天空,眼神里,是野兽护崽般的疯狂与决绝。
就算这扬州城注定要变成一片血海焦土,他也要在这炼狱里,杀出一块能让他们娘俩容身的地方!
谁想动他们,就得先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