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荷有孕的消息,如同在沈府这片因外界压力而略显沉寂的池塘里,投下了一颗温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欢喜涟漪。
沈万山乐得几宿没睡好,亲自去祠堂上了香,对着祖宗牌位念叨了许久。下人们走路都带着风,说话做事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这位怀着小主子的夫人。连带着整个府里的气氛,都松快明媚了不少。
最明显的变化,在沈墨身上。
他依旧是忙碌的,盐场、工坊、海上船队、应对官府,千头万绪都需要他拿主意。但无论多晚回府,他总会先去苏雨荷房里坐一坐。起初只是隔着几步远问几句“今日感觉如何”、“可有什么想吃的”,语气虽不热烈,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关切。
苏雨荷孕吐有些厉害,常常吃什么吐什么,人清减了些,眉宇间那抹轻愁被孕期的疲惫取代,却奇异地焕发出一种柔和的母性光辉。她看出沈墨的不自在,并不强求,总是温温柔柔地回话,偶尔也会主动说起腹中孩儿的细微动静,比如今日似乎动得多了些。
这日傍晚,沈墨回来得早些,进屋时,正看见苏雨荷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件缝制了一半的、只有巴掌大小的红色婴儿肚兜,针脚细密,绣着简单的祥云纹。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洒在她专注的侧脸和微隆的小腹上,勾勒出一幅静谧而温暖的画面。
沈墨的脚步顿在门口,一时间竟有些看住了。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画面悄然融化。
苏雨荷察觉到动静,抬起头,见是他,唇角自然弯起一抹浅笑:“夫君回来了。”
“嗯。”沈墨应了一声,走过去,在她榻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小肚兜上,“在给孩子做衣服?”
“闲来无事,胡乱做做。”苏雨荷有些不好意思,将肚兜往身后藏了藏,“手艺粗陋,怕入不了夫君的眼。”
沈墨却伸手,轻轻将那小肚兜拿了过来。柔软的棉布,细密的针脚,上面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淡淡的皂角清香。他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祥云图案,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热流,酸酸涩涩,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充实感。
“很好。”他低声说,将肚兜小心地放回她手边,“别太劳累,伤了眼睛。”
这简短的关心,却让苏雨荷心头一甜,轻轻“嗯”了一声。她犹豫片刻,像是鼓足了勇气,轻声问道:“夫君……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沈墨沉默了一下。按照这时代的观念,尤其是对沈家这样的商贾巨富,嫡长孙的意义不言而喻。沈万山几乎天天念叨着要抱孙子。但此刻,看着苏雨荷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忽然觉得,是男是女,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都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平和许多,“只要是我们的孩子,平安健康就好。”
苏雨荷怔住了,随即,眼眶微微发热。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涌上的泪意,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怕生了女儿会让夫君和公婆失望的大石,仿佛瞬间落地。她知道的,沈墨这话并非全然敷衍。
就在这时,腹中的孩子仿佛感知到父母的交流,轻轻动了一下。苏雨荷“呀”了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
“怎么了?”沈墨立刻紧张起来,身体前倾。
“他……他动了。”苏雨荷抬起头,脸上带着初体验的惊奇和喜悦,拉着沈墨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夫君你感觉,就在这里……”
沈墨的手掌隔着薄薄的夏衣,覆在她温热的腹部。起初并无异样,就在他以为感觉不到时,掌心下忽然传来一下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触动,像是一条小鱼在静谧的湖面轻轻吐了个泡泡。
那一刻,沈墨浑身一震,一种前所未有的、血脉相连的悸动感,顺着掌心直抵心脏,让他几乎屏住了呼吸。他抬起头,看向苏雨荷,她也正望着他,眼中闪烁着同样的惊奇和难以言喻的感动。
两人目光交汇,无声胜有声。一种名为“家”的纽带,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真实而牢固。
然而,乱世之中的温情,总是短暂得如同偷来的时光。
这份初为人父母的喜悦尚未细细品味,来自外界的压力便再次如冰水般泼下。
几日后,沈墨正在书房与几位掌柜商议第二期债券发行的最后细节,观墨连门都忘了敲,直接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
“公子!北边……北边八百里加急!清兵……清兵绕过山海关,从墙子岭破口入关了!已经连破蓟州、顺义,兵锋直指京师!京城……京城戒严了!”
书房内瞬间死寂!所有掌柜都僵在原地,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惊恐。
破关入塞!直逼京师!
这比松山失守的消息更加震撼,更加致命!这意味着大明经营了二百多年的长城防线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清军的铁骑可以长驱直入,践踏帝国的腹心之地!
“消息……确切吗?”沈墨的声音干涩,他自己都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千真万确!塘报已经传遍南直隶了!听说……听说朝廷已经下令天下兵马勤王!可……可哪里还有兵啊!”观墨带着哭腔。
勤王?拿什么勤王?辽东精锐已丧,内地卫所糜烂,流寇肆虐……大明,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完了……全完了……”一个老掌柜瘫坐在椅子上,失神地喃喃。
沈墨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冷静下来。不能乱!他绝不能乱!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骇人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疯狂。
“慌什么!”他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瞬间镇住了在场所有人,“天还没塌!”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京城的位置,然后迅速下移,划过山东、南直隶。
“清兵入塞,目标很可能是掳掠人口财物,未必会久留,也未必有能力立刻南下。但朝廷经此一吓,对江南的搜刮只会变本加厉!而且,天下震动,人心惶惶,流寇必会更加猖獗!我们的时间,更紧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第二期债券,立刻发行!利息再提高一成!告诉那些富户,现在只有把银子换成我沈家的债券,才是最稳妥的!所有计划,全部提前!盐场出货速度加快!海上船队,能跑几趟是几趟!工坊,三班倒,不惜成本!流民训练,加大强度!”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从他口中吐出。此刻的沈墨,仿佛一台精准而冷酷的机器,将所有个人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最深处。
掌柜们被他这股气势所慑,纷纷领命,匆忙离去执行。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沈墨一人。他支撑着桌案,剧烈地喘息着,额角青筋跳动。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清兵入关……历史的车轮,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态势,碾压而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放着一方苏雨荷悄悄绣给他的、带着安神草药香气的帕子。
孩子……雨荷……
他绝不能倒下!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苏雨荷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也听到了消息,眼中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但脚步却异常平稳。
她没有多问,只是将参汤放在他手边,轻声道:“夫君,趁热喝点。”
沈墨抬起头,看到她强装镇定的模样,看到她眼底那份与他共同承担的决心,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忽然松弛了一瞬。
他伸手,不是去端参汤,而是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别怕。”他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有我在。”
苏雨荷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却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下来。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北风呼啸,仿佛带来了远方战火的焦糊味和铁蹄的轰鸣。
内有孕妻需要呵护,外有国破家亡的危机迫近。沈墨站在风暴眼中心,左手是刚刚萌芽的温情与责任,右手是冰冷残酷的生存博弈。
这条路,注定更加艰难,也更加不容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