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炭火噼啪,映照着沈墨沉静如水的面庞。胡掌柜带来的“贡品”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沈家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但在沈墨这里,却只化作了眸中深沉的思量。
“胡掌柜,此事关乎重大,还需您细细道来。”沈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原本兴奋的胡掌柜和沈万山都稍稍冷静下来。
胡掌柜清了清嗓子,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详细说道:“回二少爷,牵线的是徽州‘隆昌号’,东家姓李,与我家合作已有三载,信誉尚可。据李东家所言,他的一位表亲在京师某位镇守太监的外宅管事,能递上话去。此次宫中欲采买一批江南精致之物,其中便包括上等精盐。那位管事透露,若能打点得当,将我们的‘玉晶盐’列为贡品,并非不可能。”
“镇守太监?哪位镇守太监?京师?南京?还是苏杭织造?”沈墨追问,细节是判断真伪的关键。
“这……李东家语焉不详,只说是一位‘王公公’,权势不小。”胡掌柜有些迟疑。
“打点需要多少银子?流程如何?贡品名额有几家?这些,李东家可曾明言?”沈墨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如同剥笋般层层深入。
胡掌柜额头微微见汗:“李东家说,初步打点,至少需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两万两白银。至于流程,需先送一批样品入京打点,若王公公满意,再谈后续。名额……他暗示,竞争者众,但机会很大。”
“两万两?样品?”沈墨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这套路,与他前世听闻过的某些诈骗手法何其相似!空口白牙,画一张天大的饼,就先要巨额活动经费,再索要“样品”(往往有去无回)。成功了,对方居功至伟,索要更多;失败了,便是打点不力,银子打了水漂,你还无处说理。
沈万山此时也听出些不对味来,眉头紧锁:“两万两不是小数目,若只是换来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父亲,此事疑点重重。”沈墨直接下了判断,“第一,牵线人身份模糊,所谓的‘王公公’不知根底。第二,流程不合规矩,宫中采办自有章程,岂是一个外宅管事能轻易左右的?第三,索贿过于直接急切,不像宫中积年老吏的手段。第四,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沈墨目光锐利地看向胡掌柜:“胡掌柜,您不觉得,这消息来得太巧了吗?赵家刚刚败北,偃旗息鼓,我们就恰好得到了这条能让我沈家一飞冲天的‘捷径’?”
胡掌柜浑身一震,脸色瞬间白了:“二少爷,您是说……这可能是赵家的圈套?”
“未必是赵家亲手布置,但必然与他们脱不了干系!”沈墨斩钉截铁,“我刚刚收到消息,赵文斌秘密接触了带有北地口音的神秘人。而京师,正是北地!若赵家借此人之手,编织一个‘贡品’的陷阱,引我沈家入彀,一旦我们付出巨额银两和样品,他们便可从中作梗,甚至勾结那位‘王公公’,反手给我们扣上一个‘企图以次充好、贿赂内官’的罪名!届时,我沈家便是灭顶之灾!”
沈万山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久经商场,并非蠢人,只是被“皇商”的巨大诱惑冲昏了头脑,此刻被沈墨点醒,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凶险!这已不是商业竞争,而是涉及官场倾轧、足以抄家流放的毒计!
“好毒辣的赵德昌!”沈万山咬牙切齿,“既然如此,我们立刻回绝隆昌号,绝不上当!”
“不,父亲。”沈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若直接回绝,岂非打草惊蛇?赵家必然还有后手。既然他们设下了香饵,我们何不将计就计,看看他们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将计就计?墨儿,你的意思是?”
“答应他们!”沈墨语出惊人,“不过,这两万两,不能轻易给。我们可以表示对此事极为重视,愿意全力争取,但如此巨款,需见到一定‘成效’后方能支付。比如,要求那位‘王公公’身边有分量的人物,给出一个明确的凭证,或者,安排一次在扬州或南京的‘非正式’会面。”
“这……对方若不肯呢?”
“若不肯,则证明其中有诈,我们顺势抽身,损失不大。若他们肯……”沈墨冷笑,“那我们就陪他们演下去,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摸一摸赵家背后那北地神秘人的底细,甚至……看看能否反向利用这条线,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沈万山看着儿子智珠在握、从容布局的模样,心中大定,同时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此子不仅擅长商战阳谋,对于这等阴私诡谲的陷阱,竟也能洞察入微,反手利用!这份心机手段,简直不像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
“好!就依墨儿之言!胡掌柜,此事由你配合二少爷,一切听二少爷安排!”沈万山当即拍板。
“是,老爷!二少爷!”胡掌柜心悦诚服地领命。
接下来的几天,沈家与隆昌号李东家开始了虚与委蛇的拉锯战。沈墨授意胡掌柜,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诚意”,但在关键的资金和流程上,却咬死不松口,坚持要见到“实在的东西”。
果然,对方开始有些沉不住气,催促渐急,言语间甚至带上了几分威胁,暗示若沈家不尽快表示诚意,这“天大的机缘”就要落于别家之手。
这一切,更加印证了沈墨的判断。
与此同时,沈墨加紧了对于赵文斌和那个北地神秘人的监视。他动用了之前通过盐工和市井渠道悄然编织起来的情报网,虽然粗糙,但在有心算无心之下,还是捕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二少爷,查到了!”观墨气喘吁吁地跑来汇报,脸上带着兴奋,“那个北地人,住在城西的‘悦来客栈’甲字三号房,登记的名字叫‘王朴’,自称是山西来的皮货商。但小的买通客栈伙计打听过,此人举止不像商人,倒像……倒像官面上的人,身边还跟着两个随从,眼神凶得很。”
“王朴?”沈墨目光一凝。这个名字很普通,但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扬州,与赵家秘密接触,就绝不普通。“继续盯紧,特别是他接触了哪些人,除了赵家,还有没有别的动向。”
“是!”
又过了两日,一个更加关键的消息传来:那个“王朴”,在一次与赵文斌密会后,独自去了一趟扬州府衙的后门,虽然没有进去,但在门外与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低声交谈了片刻。
府衙!沈墨的心猛地一沉。事情果然牵扯到了官方层面!赵家这是要借助官府的势力,来对付沈家吗?结合那“贡品”陷阱,若对方买通官府,坐实沈家“贿赂内官”的罪名,那真是百口莫辩!
必须主动出击,不能坐以待毙!
沈墨思忖良久,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心中成形。他要去会一会这个“王朴”,亲自掂量一下对方的斤两,同时也给赵家释放一个信号——你们的把戏,我看穿了!
他选择的地点,既不是沈府,也不是客栈,而是扬州城最负盛名的茶楼——望江楼。这里人多眼杂,消息灵通,既是谈判的好地方,也是安全的保障。
他让观墨以“山西故人之后”的名义,给“王朴”递去了一张措辞含糊却引人遐想的拜帖。
果然,对方上钩了。
次日午后,望江楼三楼雅间。沈墨临窗而坐,慢条斯理地品着香茗,窗外是奔流不息的运河,千帆竞渡。
门被推开,一个身着锦袍,面色微黑,眼神锐利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正是那“王朴”。他打量了一眼独自坐在那里的沈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想到约见他的竟是如此年轻的一个人。
“阁下就是沈墨?沈家二公子?”王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语气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沈墨放下茶杯,微微一笑,从容不迫:“正是在下。王先生,请坐。”
王朴在沈墨对面坐下,目光如钩:“拜帖上说是‘故人之后’,不知沈公子与山西哪位故人有旧?”他这是在试探沈墨的底细。
沈墨不答,反而提起桌上的紫砂壶,为王朴斟了一杯茶,动作行云流水:“王先生远道而来,是为财,还是为权?”
单刀直入!
王朴瞳孔微缩,没想到沈墨如此直接。他冷哼一声:“沈公子此话何意?王某只是个寻常皮货商。”
“皮货商?”沈墨轻笑,目光扫过王朴虎口隐约的茧子,那是长期握持兵器留下的痕迹,“王先生这双手,可不像是摸惯了皮货的。倒像是……握惯了刀笔,或者……弓刀?”
王朴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将手缩回袖中,眼中厉色一闪而过:“沈公子,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故弄玄虚!”
“好,快人快语。”沈墨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目光却如利剑般直视王朴,“赵家许了你多少好处,让你来设这‘贡品’之局,陷害我沈家?”
轰!
如同惊雷在王朴耳边炸响!他豁然变色,猛地站起身,身上瞬间散发出一股凌厉的气势,死死盯住沈墨:“你……你胡说什么!”
雅间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沈墨却依旧稳坐,甚至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仿佛对方激烈的反应早在意料之中。他淡淡开口,一字一句,却重若千钧:
“告诉赵德昌,也告诉你背后的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还是省省吧。”
“想动我沈家,尽管放马过来。”
“但别忘了,扬州这地方,水浑得很,小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王朴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沈墨,似乎想从这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沈墨的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古井,让他完全看不透。
半晌,王朴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沈墨,你很好!我们……走着瞧!”
说完,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去,连那杯茶都未曾碰过。
看着王朴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沈墨脸上的从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
鱼儿已经惊了。
接下来,就看赵家和这幕后之人,会如何出招了。
而他沈墨的网,也该撒得更开一些了。这扬州的棋局,因为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风向已经开始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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