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两银票,揣在怀里有些烫手。
沈墨回到自己那间略显清冷的小院,屏退了欲言又止的青禾,独自坐在窗前,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这不是他前世经手的动辄上亿的资金,但在这明末的扬州,在这危机四伏的沈家,这五百两,是他撬动命运的阿基米德支点。
原主留给他的记忆碎片里,关于盐务、关于扬州官场的信息并不多,且大多浮于表面。想要实施他那“盐引套利”的计划,精准的信息是成败的关键。
“信息不对称……”沈墨喃喃自语,目光透过窗棂,望向沈府高墙之外。这堵墙,隔开的不仅是庭院内外,更是两个世界。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穿透官场迷雾,看清盐引背后真相的眼睛。
找谁?直接去盐运司衙门?他一个商贾庶子,连门都进不去。找父亲的关系?且不说父亲是否真心支持,那些关系网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未必可靠。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记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名字上——周奎。此人并非什么大人物,只是扬州府衙户房一个不起眼的老书吏,专司文书抄录、档案整理。原主在一次偶然的诗文会上见过他,因其为人木讷,不善钻营,混了半辈子也只是个底层胥吏,被同僚戏称为“周木头”。
但沈墨看中的,正是他的“不起眼”和岗位特性。户房书吏,看似卑微,却能接触到大量官府往来文书、档案底册,其中未必没有关于盐引清查的内部风声或评判标准。这种人,往往因为不被重视,反而能看到一些被大人物忽略的细节。
“青禾。”
“奴婢在。”青禾一直在门外候着,闻声立刻进来。
“你去打听一下,府衙户房一个叫周奎的书吏,家住何处,平日有什么喜好,常去哪些地方。”沈墨吩咐道,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小心些,莫要让人察觉。”
青禾虽不明白二少爷为何突然对一个老书吏感兴趣,但还是乖巧地应下:“奴婢明白。”
打发了青禾,沈墨铺开纸张,开始梳理思路。他需要一套筛选机制,来判断哪些旧引有“复活”的可能。朝廷清查,总要有依据,是看盐引的签发年份?签发官员?还是对应的盐场?亦或是盐商过往的“贡献”(行贿)记录?
他根据有限的商业和官场逻辑,列出了几个可能的筛选维度,只待从周奎那里获得关键信息来验证和补充。
两天后,青禾带回了消息。周奎家住城南旧巷,家境清贫,为人古板,唯一的嗜好便是放衙后去巷口那家“刘记茶肆”喝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听听说书。
机会来了。
这天傍晚,沈墨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直裰,独自一人来到了城南那条略显破败的巷子。刘记茶肆店面不大,桌椅油腻,茶客多是些引车卖浆之流,喧闹而充满市井气息。
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独坐的周奎。五十多岁年纪,穿着洗得发白的皂隶服,身形干瘦,面容刻板,正就着一碟茴香豆,小口啜饮着浑浊的茶汤。
沈墨没有直接上前,而是要了壶同样的粗茶,在邻近的桌子坐下,静静听着周围的喧嚣。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开始讲一段前朝的海瑞罢官。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沈墨却注意到,周奎只是漠然地听着,眼神空洞,似乎心思完全不在此处。
待一段书说完,茶客们哄笑着议论时,沈墨端起自己的茶壶和茶杯,很自然地走到了周奎桌旁。
“这位老先生,拼个桌可好?”沈墨语气温和,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客气。
周奎抬眼看了看他,见是个面容清秀、衣着普通的年轻人(沈墨刻意换了衣服),没什么威胁,便漠然地点了点头。
沈墨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却没有喝,而是轻轻叹了口气:“唉,这世道,听段海青天的书,都让人觉得憋闷。清官难做,贪官横行,苦的终究是百姓,连带着我等小民做点小本生意,也提心吊胆。”
周奎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浑浊的眼睛瞥了沈墨一眼,没接话,但显然这话引起了他一丝共鸣。胥吏也是“小民”,同样受官场风气影响。
沈墨见他没有排斥,便继续试探道:“就说这盐引吧,本是朝廷法度,如今新旧交替,搞得人心惶惶。我们东家手里压着些旧引,吃不下睡不着的,就怕一夜之间成了废纸,血本无归。老先生在府衙做事,见多识广,不知……可否指点一二,这旧引,到底还有没有盼头?”他说着,从袖中不着痕迹地滑出一小块约莫一两的碎银子,轻轻推到周奎手边的桌面上。
周奎的目光在那碎银子上停留了一瞬,喉头滚动了一下,随即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你是何人?打听这个作甚?”
“在下姓墨,家中行二,在城里一家绸缎庄帮闲。”沈墨用了母姓,编了个身份,“东家待我不薄,眼看东家愁白了头,心中不忍,故而冒昧请教。”他态度诚恳,理由也说得过去。
周奎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真假。或许是那声“老先生”让他受用,或许是那一两银子起了作用,又或许是积压的牢骚需要倾诉,他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盼头?哼,上头一句话的事,谁能说得准?不过……李御史新官上任,烧这三把火,总要有由头。那些牵扯到……嗯,前年‘那件事’的盐引,怕是悬了。”他含糊地提了个“前年那件事”,手指无意识地在沾了茶水的桌上,快速划拉了几个模糊的字迹,似乎是“崔”和“库”,随即又迅速抹去。
沈墨心脏猛地一跳!关键信息!“崔”?
他瞬间在记忆中搜索,天启年间,扬州盐运司似乎有个姓崔的官员因贪墨案被查处,牵连甚广!周奎是在暗示,凡是与那个崔姓官员经手,或者与当时某个亏空案(库?)有关的旧引,被重点清查、作废的可能性极大!
“多谢老先生指点!”沈墨心中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又轻轻推过去一小块碎银,“一点茶资,不成敬意。还望老先生日后若有消息,能告知一二,必有重谢。”他留下了自己在城南的一处隐秘联络点(提前租好的一个小杂物间)。
周奎迅速将银子扫入袖中,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不再看沈墨,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目的达到,沈墨不再多留,喝完杯中残茶,拱手告辞。
有了周奎提供的这个关键筛选维度,沈墨的计划清晰起来。他回到小院,立刻根据记忆中沈家积压旧引的档案(原主曾无意间看过几眼),结合“崔姓官员”和“亏空案”这两个关键词,连夜筛选出了一批被标记为“高风险”,几乎被沈万山判了死刑的旧引。这些旧银,目前在市场上的价格,已经跌到了面值的两成左右,名副其实的“垃圾债券”。
第二天,沈墨动用了那五百两银子的一部分,通过青禾找来的、背景干净且口风紧的市井中人,开始秘密地、小批量地收购这些“高风险”旧引。他叮嘱收购之人,要分散进行,不可引起市场注意,价格就按市面上的最低价谈。
与此同时,沈如玉那边也没闲着。
“父亲!您真信了二弟那套鬼话?”沈如玉急匆匆找到沈万山,语气急切,“我派人查了,他这两日鬼鬼祟祟,竟然在暗中收购那些公认的‘死引’!就是跟之前崔呈秀案有牵连的那批!这简直是拿银子打水漂!父亲,不能再让他胡闹下去了!”
沈万山闻言,眉头也皱了起来。他虽然给了沈墨机会,但听到儿子真的去收购那些最不被看好的旧引,心里也直打鼓。那批引子,连他都觉得回天乏术。
“父亲,当务之急,是赶紧备足厚礼,由我亲自去拜会李御史的门生,哪怕不能立刻解决问题,也要先稳住关系,表明我们沈家的态度啊!”沈如玉趁机再次提出自己的方案。
沈万山沉吟片刻,看着桌上沈墨立下的“军令状”(只是口头约定,但沈万山记着呢),最终还是摆了摆手:“再等等看。五百两,我还亏得起。若是他真能……也罢,就再给他几天时间。”
沈如玉气得暗自咬牙,却无可奈何。
时间一天天过去,沈墨手中的五百两银子,逐渐换回了一叠叠看似毫无用处的旧盐引。市面上关于旧引的悲观情绪依旧弥漫,价格还在阴跌。沈如玉那边“走关系”似乎也进展不顺,李御史门庭若市,送礼的人排成长队,效果甚微。沈万山脸上的愁容越来越重。
就在连沈墨自己都开始感到一丝压力的时候,转机,悄然而至。
这天清晨,青禾带回了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纸条,是周奎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却让沈墨精神大振:
“风闻,崔案牵连之引,核查将毕,大部或可放行,唯缺‘投名状’。”
大部或可放行!唯缺“投名状”!
沈墨瞬间明白了!朝廷(或者说李御史)清查旧引,目的并非真要赶尽杀绝,而是要理清旧账,树立威信,同时让盐商们“表示表示”。那“投名状”,恐怕就是指盐商需要主动补缴一部分历年“积欠”的盐课或者“罚银”,以示悔过和忠诚!
也就是说,他低价收购的这批“死引”,非但不会作废,反而极有可能被核准兑换!前提是,沈家(或者其他持有者)愿意出这笔“投名状”的钱!
这个消息,目前显然还被严格封锁着,只有极少数人如周奎这样的底层胥吏,可能从流转的文书或同僚的闲谈中嗅到一丝气味。
机不可失!
沈墨立刻起身,再次前往父亲的书房。他知道,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他需要说服父亲,抓住这个时间窗口,不仅要保住自家原有的旧引,甚至可以考虑……再吃进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