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后勤楼地下的那场惊心动魄、荒诞诡谲的遭遇,最终以我们三人(仙)从一处不起眼的、堆满废弃输液瓶的后巷通风口连滚爬爬地钻出来而告终。
外头天光已然大亮,是第二天的清晨。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城市的喧嚣和早点摊的油烟味扑面而来,竟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我们身上沾满了灰尘、污渍(包括那种甜腥的暗红色污迹)、还有柳应龙毒瘴腐蚀留下的焦痕,模样比刚从垃圾堆里刨出来还狼狈三分。
胸口伤处疼得我直抽冷气,柳应龙脸色苍白,显然消耗巨大。
黄三爷的虚影更是淡得几乎透明,趴在一边大口喘气,嘴里还念叨着:“亏了亏了…刚讨封成功就差点把‘人气儿’搭进去…这趟差事血亏…得让七爷八爷加钱…加香火…”
加钱?能活着出来就不错了。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浑身骨头都散了架。怀里那根将军骨黯淡无光,温润感几乎消失,仿佛耗尽了力量。
最要命的是胸口那枚铜钱,冰凉沉重依旧,但裂痕处那道新“封口”上流转的暗金纹路,却隐隐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蛰伏感。
想起那喷涌而出、吞噬邪胎的漆黑气流,我后脖颈子就一阵阵发凉。
这事儿,没完。
我们不敢久留,互相搀扶着(主要是柳应龙搀我,黄三爷自己飘着),拖着沉重的步子和那辆破二八大杠,避开早起的人流,绕着小路,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终于回到了筒子楼那片熟悉的、弥漫着煤灰和酸菜味的地界。
纸扎铺子门口,老姜同志正黑着脸,拿着一把秃了毛的大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门前的尘土和碎纸屑——
那是上次耗子精祸害和黄三爷、柳应龙“净化”后留下的遗迹。
看到我们这副比逃荒还惨的德行回来,他扫帚一顿,蜡黄的脸皮抽动了几下,似乎想骂,但看到我惨白的脸色和柳应龙扶着我那小心翼翼(其实是他不会扶人,动作僵硬)的样子,到嘴边的骂娘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最终只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里面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明显带着火气的动静。
得,这是默许我们回来了,但气儿还没消。
我们把几乎虚脱的黄三爷(他嚷嚷着要回耗子岭…旁边他新发现的某个风水宝地洞府休养,金光一闪就没了影)和沉默调息的柳应龙安顿在铺子里唯一的破炕上(柳应龙表示不介意灰尘,只要能躺着恢复就行),我自己则强撑着,用最后一点力气,烧了点热水,胡乱擦洗了一下身上最明显的污渍,换上一件稍微干净点的破褂子,然后也瘫在了炕沿上,感觉随时能昏死过去。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噩梦连连。
一会儿是无数猩红的鬼婴眼睛,一会儿是翻滚的暗红污血,最后总是定格在那道从铜钱裂痕中喷涌而出、吞噬一切的漆黑气流上,冰冷、暴戾、贪婪……
每次都在即将被那黑气吞没的惊悸中猛然醒来,冷汗浸透衣衫。
睡了不知道多久,再次被饿醒——
严格来说,是被柳应龙那直勾勾盯着我的、写着“饿”字的墨绿竖瞳,和肚子里雷鸣般的“咕噜”声给双重叫醒的。
窗外日头已经偏西,又是一天傍晚。
老姜同志虽然还在生闷气,但到底刀子嘴豆腐心。
炕头破桌子上,摆着两碗稠糊糊、冒着热气的苞米茬子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还有几个烤得焦黄、散发着粮食香味的窝窝头。
柳应龙已经端着一碗粥,正以极其认真、一丝不苟的态度,“吸溜吸溜”地喝着,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仪式。
我挣扎着爬起来,感觉胸口伤处的剧痛减轻了一些,但依旧隐隐作痛,浑身酸软无力。
我也端起粥碗,温热的粥水下肚,才感觉冰冷僵硬的身体有了点活气儿。
“墩子…怎么样了?” 我哑着嗓子问。
老姜同志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闻言头也没回,闷声道:“醒了,能喝点稀的了,死不了。”
语气依旧硬邦邦,但能听出松了口气的意思。
那就好。
王墩儿没事,总算有个好消息。
我们正吃着这顿迟来的“早午饭”(或者叫“晚早饭”),筒子楼那狭窄的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但又不失稳重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与邻里那些趿拉着拖鞋、风风火火的动静不同,带着点…知识分子的克制和匆忙。
脚步声停在了“三清殿”门口。
我和老姜同志,连同专心喝粥的柳应龙,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约莫五十出头、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手里还提着一个旧式牛皮公文包的男人。
他个子不高,身材清瘦,面容儒雅温和,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的气味——
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草药味,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与这筒子楼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在破败的铺子里扫过,掠过满地狼藉的纸屑竹篾,掠过趴在炕上脸色苍白如纸的我,掠过捧着粥碗、面无表情但眼神警惕的柳应龙,最后落在门槛上抽旱烟的老姜同志身上。
“请问,这里是姜九阳,姜师傅家吗?”
中年男人开口,声音温和,带着点书卷气,但语气很客气,甚至有点…小心翼翼?
老姜同志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谁啊?找那小瘪犊子干啥?”
语气依旧冲,但少了点对黄三爷那种毫不掩饰的嫌弃。
中年男人也不生气,反而微微欠了欠身,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了过来:“冒昧打扰。鄙人黄应龙,是县医院的院长。”
县医院院长?!
我和老姜同志同时一愣。
柳应龙也停下了喝粥的动作,墨绿的竖瞳转向门口,似乎对这个身份带来的“医院伙食”可能性产生了兴趣(虽然可能性为零)。
黄应龙?
这名字…跟柳应龙就差一个字。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炕上的柳挂件,他正歪着头,似乎在思考“应龙”这个名字的归属权问题。
老姜同志接过名片,凑到眼前看了看(他认字不多,但“县医院”和“院长”几个字还是认识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警惕性丝毫未减:
“医院院长?找我家这…小子干嘛?他犯事了?还是你们医院那破事儿扯上他了?”
他显然听说了县医院最近的诡异传闻,也猜到我们昨晚的“失踪”可能与此有关。
黄应龙连忙摆手:“不不不,姜师傅您误会了。姜…姜小师傅非但没犯事,反而是…帮了我们医院一个大忙。”
他说这话时,目光转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感激,有后怕,有探究,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
“帮忙?”
老姜同志哼了一声:“他能帮你们医院啥忙?扎纸人送终啊?”
黄应龙被噎了一下,苦笑道:“姜师傅说笑了。是…是关于最近妇产科那边的一些…不太平的事情。”
他斟酌着词句,显然不想在楼道里说得太明白:“多亏了姜小师傅…和这两位朋友,”
他看了一眼柳应龙:“昨晚…介入,才避免了更大的祸事。今天早上,我们在后勤楼地下…发现了一些…不太好的痕迹,但那股子让人不安的‘东西’,确实消失了。院方压力减轻了很多,我代表医院,特地来感谢姜小师傅。”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他知道昨晚是我们搞定了鬼婴事件和那个邪恶的“圣胎”,虽然不清楚具体过程,但结果摆在那里。
他是来道谢的。
老姜同志脸色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没给好脸:“感谢?空手来的?”
黄应龙似乎早有准备,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递给老姜同志: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是些补气血、安神定惊的药材,我自己配的,对姜小师傅的伤势恢复应该有点帮助。还有…”
他又拿出一个稍薄些的信封,“这是一点诊金,数目不多,聊表谢意。”
老姜同志掂量了一下药材包,又捏了捏信封的厚度,脸上的冰霜总算化开了一点,嘟囔着:“这还差不多…进来坐吧,门口站着像啥话。”
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院长”的拜访。
黄应龙道了声谢,这才跨进门槛。
铺子里连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老姜同志指了指炕沿另一边空着的位置。
黄应龙也不嫌弃,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
“姜小师傅,你的伤…不要紧吧?”
他关切地问,语气真诚,“我看你脸色很差,气血两亏,魂魄也似乎受了震荡。若不嫌弃,我可以帮你把把脉,开个方子调理一下。”
中医?院长亲自把脉?
我有点意外。
看来这位黄院长,不仅仅是行政领导,本身也是有医术在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