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鸿飞老师并未刻意分组,但这个关乎家园存亡、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辩题,瞬间点燃了同学们心中的火焰。
大家自动根据内心的真实想法分成了支持“弃地缩防”与反对的两派,人数上大致相当,壁垒分明。
李渡对这种自由辩论的模式颇感兴趣,这比末世的单纯厮杀多了思想的碰撞。不过他并未急于发言,一方面需要更多时间整理这个世界的军事、地理和政治记忆碎片,另一方面也想先听听这些“土着”同学们的真实想法。
展老师刚示意辩论开始,反对派中一个男生就猛地站起来,情绪激动地率先开火:
“这个提案简直是一派胡言!咱们都不是三岁小孩了,辽东是什么?那是咱们幽州抵挡北凉的‘防盗铁门’!奉天等坚城就是门上的锁!现在有人提议把这铁门和锁都拱手让给北凉,就剩下山海关那扇‘木门’?到时候北凉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整个冀州都将暴露在他们的铁蹄之下!这能叫‘缩防’?这分明是‘开门揖盗’,自毁长城!”
这番比喻形象而尖锐,引得不少反对派同学纷纷点头。
支持派也不甘示弱,立刻有人起身回击。开口的男生并未直接反驳观点,而是先进行人身攻击:
“我记得这位同学,上次数学模拟考好像才84分吧?连及格线都没到?难怪能有如此‘高见’!”他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嘲讽,“你怕是根本没算过这笔账吧?咱们大夏在关外的防线,拉得比兰州拉面还长!兵力分散得跟撒芝麻盐似的!北凉从东边敲一下,咱们就得调兵去东;从西边捅一下,又得调兵去西!整个防线像个陀螺,被北凉抽着转,士兵跑断腿,仗还打不赢!这不叫坚守,这叫瞎折腾,是拿将士的性命填无底洞!”
这番带着讥讽的言辞,虽然刻薄,却也点出了当前防线的窘境,引得支持派一阵哄笑,气氛瞬间变得火药味十足。
张胖子听得火起,猛地从反对派阵营中站出来,他体型魁梧,声音洪亮:
“别试图用这种人身攻击来混淆视听!有本事说点实际的!”他环视众人,语气沉重,“‘移民实边’的国策执行一百多年了!在座的各位,谁家祖辈不是响应号召来到关外?我们的根就在这里!土地、房屋、祖坟、几代人积累的资产都在这里!将心比心,朝廷轻飘飘一句‘撤’,你们谁愿意立刻抛弃家园,退回关内当‘难民’?家园都可以随意放弃,让前线将士和边地百姓怎么想?心寒不心寒?!你们谁想撤,现在就可以走!关宁市,不留懦夫!”
张胖子的话朴实而有力,直接将辩论拉回到最现实的“家园”情感层面,引发了强烈共鸣。谁也不愿亲口承认自己愿意放弃世代居住的家园。
然而,支持派中亦有善辩之士。只见班级文化课排名第一的左希捷缓缓起身。她留着齐耳短发,一副黑框眼镜遮住了大半张脸,说话时面无表情,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逻辑力量:
“不尊重客观现实的慷慨陈词,都是空谈误国!”她开口就定下基调,“‘存地失人,人地皆失!’这才是血淋淋的现实!现在的现实是,奉天城已被北凉大军三面合围,岌岌可危!辽东地区被攻破的城池,双手加上双脚都数不过来!在这种劣势下还硬撑着要寸土不失,结果就是战士死一个少一个,国库的粮饷消耗如同填入无底洞!故土难离是人之常情,但绝不能成为让百姓留在原地送死的理由,更不能把国家的精锐部队和宝贵资源往注定失守的火坑里推!等到最后,地没守住,人财两空,这不是悲壮的抵抗,而是愚蠢的自杀!”
左希捷素有“冷面学霸”之称,成绩在整个幽州都名列前茅,她的话逻辑清晰,直指当前战局的残酷现实,瞬间扭转了场面,让许多支持“弃地”的同学找到了理论支撑。
顿时,全班同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男生中文化课最好的周慕云。杜克已死,他自然成了反对派在理论上的主心骨。
周慕云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他起身,先是对着展老师和同学们拱了拱手,姿态放得很低,然后才朗声说道:
“对方同学说‘收缩兵力’利于集中防守,但在我看来,这恐怕不是‘缩防’,而是‘喂虎吃肉’!”他语气加重,“主动放弃辽东、辽西广袤的土地,等于把那里积攒多年的粮食、人口、工矿资源和城池要塞,打包捆好,拱手送给北凉!他们本来还需要费力劫掠,我们倒好,直接送货上门,成了他们的‘补给大队长’!等北凉消化了这些战利品,兵精粮足,休养生息之后,我们缩在几座孤城里,拿什么去挡?这哪里是‘养虎为患’?这分明是主动跳进虎口当‘饲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强调道:“而且,请诸位同学清醒一点!北凉,不是史书上古时候那些抢完就走的游牧部落!他们是与我们大夏一样,拥有完整工业体系、先进武器装备和严密国家组织的强大帝国!面对这样的对手,任何战略决策都必须慎之又慎,岂能因一时困境就行此资敌之举?”
周慕云的话有理有据,提醒大家正视对手的实力,让许多同学纷纷点头,觉得反对派更有道理。
然而,他这番话却激怒了一个人——他的表妹,班级文化课成绩排名第二的周雅雅。周雅雅梳着干练的高马尾,五官立体明媚,身高足有一米七五,因长期锻炼而拥有健美流畅的肌肉线条,是班里公认的班花之一。她猛地站起身,指着周慕云,语气带着愤怒:
“周慕云!你别在这里装理中客!别说你不知道北凉是什么玩意!他们工业技术偷学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他们骨子里蛮夷凶残的本质!” 说到这里,周雅雅的眼眶瞬间泛红,在同学们惊讶的目光中,她做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举动。
她一把脱下校服外套,然后撩起里面运动衫的下摆,又将校服裤腰往下拽了拽,露出了后腰部位——那里,赫然是一片狰狞扭曲、颜色深浅不一的巨大疤痕!仿佛被什么野兽啃噬过一般!
周雅雅指着那片疤痕,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仇恨:“这就是证据!我六岁那年,跟着三叔一家去前线基地探望父母,在城外……我们遇到了北凉的小股部队……他们……他们杀了所有大人……就剩下我们几个小孩……”她的声音哽咽起来,“那些北凉士兵,他们狞笑着,嘴里喊着‘两脚羊’!然后……然后就扑上来,用牙咬在我们身上!他们是打算……是打算活吃了我们啊!!”
全班顿时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被这骇人听闻的往事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周雅雅腰间的伤疤,又看看她泪流满面的脸。
“如果不是巡逻的将军及时赶到,我们……我们早就成了那些畜牲的军粮了!”周雅雅低声抽泣着,肩膀耸动,“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畜牲的笑声!他们根本不是人!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她用力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盯着周慕云:“所以,你的那些推断根本不成立!你懂什么叫‘坚壁清野’吗?对付这些吃人的畜牲,老百姓如果不撤走,留在那里就是给他们准备的‘活体军粮’和奴隶!只有把人都迁走,把带不走的物资能毁就毁,让北凉就算占了辽东,得到的也只是一座座空城,一片片白地!让他们喝西北风去!你不这么干,才是真正的资敌,是助纣为虐!”
面对周雅雅血泪的控诉和腰间的铁证,反对派的同学们一时语塞,教室陷入一片沉重的静默,弥漫着悲伤与愤怒。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平时在课堂上很少发言的孔诗怡却突然站了起来。她开口就是暴击,矛头直指周雅雅:
“贱人就是矫情!” 这话如同惊雷,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每一寸大夏江山,都是无数先辈们用命从敌人手里打出来的,一寸山河一寸血!不是靠扔、靠让出来的!”孔诗怡语气激动,带着一股混不吝的悍勇,“你说弃地就弃地,对得起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们流尽的鲜血吗?这根本不是什么狗屁战略,就是怂!就是怕了!周雅雅,我看你们就是被北凉吓破了胆,才找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说要‘缩防’!丢不丢我们关宁人的脸!”
她越说越气,甚至拍起了桌子:“不就是被咬了两口嘛!至于吓成这副德行?让他们来咬老娘试试!老娘要是皱一下眉头,以后跟你姓!”
孔诗怡这番话可谓“地图炮”全开,话糙理不糙,带着市井的泼辣和军人后代的硬气,瞬间让许多原本因周雅雅遭遇而心生同情、倾向于支持撤退的女生面红耳赤,感觉像是被狠狠扇了一耳光,教室里的气氛再次变得僵硬而尴尬。
展鸿飞老师见火候差不多了,正想出面总结,结束这场过于激烈的辩论。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曲一彤猛地站了起来!她旁边的吴婧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急忙想拉住她,却被曲一彤一把用力推开!
曲一彤从昨天开始就积压了无数的委屈、愤怒和恐惧,此刻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声音尖利而带着哭腔,如同连珠炮般扫向全场:
“送人头就很光荣吗?!啊?!咱们关宁人,谁家对前线的战况不了解?!——热河会战输了!四平防线溃败了!奉天被围几次了?!关外这几年,输得还不够惨吗?!是,葫芦岛打过胜仗,关宁市也守住了,可那又怎么样?!改变整个战局了吗?!非要等到咱们关外人死绝了,你们才甘心吗?!”
她情绪彻底失控,手指颤抖地指向班里的几个同学:“别忘了!咱们的父母亲人都在前线!阵亡名单……已经传过来几次了?!他!她!她!他们三家,已经确认有人牺牲了!她!他!她!他们几家父母所在的部队,已经失联多少天了?!音讯全无!!” 被她点到的同学,瞬间脸色惨白,压抑的哭声在教室里响起。
曲一彤泪流满面,近乎癫狂地朝着孔诗怡的方向嘶喊:“你不是要逞英雄吗?!不是不怕死吗?!要不要赌一把?!赌下一次的战损名单上,有没有你爸妈的名字!!!”
这近乎诅咒的最后一句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整个教室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凝滞!被点名的同学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悲伤和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让所有人都无言以对,沉重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
李渡原本打定主意不参与这火药味十足的辩论,但曲一彤最后那句针对性的、近乎诅咒的话,让他眉头紧皱。他父亲和孔诗怡的父亲在同一单位,这话听着格外刺耳。
于是,在一片悲戚凝滞的气氛中,李渡缓缓站了起来。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与教室里的沉重格格不入。
“首先,我想纠正大家一个常见的误区,”李渡的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并非只有我们幽州在独自面对北凉。青州、徐州通过海路,一直在向辽东输血,运兵、运粮、运军械。如今奉天城里,守军有一半以上是青州兵和徐州兵!我们能获得如此力度的支援,全赖我们牢牢掌控着辽东半岛,进而掌控了整个渤海的制海权,在战略态势上,我们其实一直占据着相当的主动权。根据我看到的非公开数据,在辽东主战场,我们的战损比长期维持在1:2,甚至更好。”
他顿了顿,看向支持“弃地”的同学:“如果我们主动放弃辽东、辽西,北凉就会感恩戴德,不再打我们了吗?不会。他们只会更轻易地获得前进基地,切断我们与青、徐的海上联系。到时候,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土地,更是至关重要的海权和外部支援,真正陷入腹背受敌、孤立无援的绝境。那岂不是更惨?”
接着,他话锋一转,谈到移民:“至于移民,咱们幽州虽然战争压力大,但军功授田、边贸补贴的政策也一直在执行,生活条件其实并不算差,机会也多。”他目光扫过全班,抛出一个问题:“我很好奇,如果大夏现在真的允许大家自由搬迁,离开幽州,同学们最想去哪里?”
在他的引导和兄弟们的带头下,同学们暂时从悲伤中抽离,纷纷说出自己心仪的城市:长安、洛阳、邯郸、杭州、金陵……
李渡耐心听完,笑着说:“我听了一下,大概有一半同学想去长安、洛阳,另一半则倾向于冀州和扬州。但是,请大家想想,雍州(长安所在)和司隶(洛阳所在)面临西方强敌的压力,比我们幽州只大不小。如果我们放弃了关外,让北凉兵锋直指山海关,那么冀州就会立刻变成和我们一样的一线战区,再说扬州本来就是对抗倭寇的前线。战争,其实是躲不掉的。”
他循循善诱地说道:“我们关宁人,生于斯长于斯,骨子里就不缺面对战争的勇气。既然躲不过,而‘收缩防线’又存在如此多的战略弊端,甚至可能让局势更糟,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选择坚守,选择更有智慧地去战斗呢?”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冷静的力量,让教室里哭泣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许多同学开始认真思考。
紧接着,李渡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着调侃的语气说:“哦,对了,我注意到刚才大家想去的地方里,好像没人提到纯粹的内陆州——兖州和豫州?这是为什么呀?”
下面机灵的小张同学立刻接话,大声道:“这谁不知道啊!‘兖州窝囊豫州卷’!”
“轰——!”教室里顿时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笑声,瞬间冲淡了之前剑拔弩张和悲悲切切的气氛。这句流传甚广的调侃,精准地概括了兖州(常被周边强州抽调资源,显得弱势)和豫州(内部竞争激烈,资源集中)的特点。
李渡也笑了,顺势说道:“看来大家都很清楚嘛。所以我建议,那些特别能言善辩、思维灵活的同学,不妨考虑一下去豫州“总部”发展,那里据说急需你们这样的人才,说不定去了就能当上‘汝南销冠’,走上人生巅峰呢!”
教室里的笑声更响了,同学们互相打趣着对方更适合当那种“销冠”,之前辩论带来的沉重和悲伤,终于在李渡这番连消带打、插科打诨中,被冲散了不少。
展鸿飞老师见时机已到,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对这场激烈而深刻的辩论进行了简要的总结和升华,既肯定了同学们的家国情怀,也引导大家更全面、理性地思考复杂战略问题。
辩论结束,李渡松了口气,坐下时发现上午第四堂课是班主任“活阎王”宋老师的数学课。
他不敢怠慢,立刻收敛心神,拿起数学课本认真复习起来,免得等会儿在课堂上出丑,落入这位严师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