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天刚蒙蒙亮,郑大虎已经踩着露水走进了院子。青砖地缝里还沾着昨夜的潮气,墙角堆着半袋水泥,几截没刷漆的木梁斜靠在屋檐下,小院改造才刚起头,他和郑保嘉只能挤在耳房里将就。
耳房窗户没关严,风裹着木料味儿飘进来,郑大虎下意识紧了紧洗得发白的旧军裤,走到院中央的空地上。
他抬手、沉肩,一套军体拳打得虎虎生风。出拳时臂骨带起风声,踢腿时鞋底蹭过地面,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常年累月的扎实。一套拳打完,额角渗了层薄汗,他又俯下身做俯卧撑,手掌按在微凉的青砖上,腰背绷得像拉满的弓,一上一下间,旧t恤下的肌肉轮廓隐约可见。
“哥,歇会儿呗!”郑保玲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他直起身抹了把汗,笑着应:“没事,老习惯了。”
厨房里的香味儿已经漫了满院。二合面馒头蒸得蓬松,咬一口能尝到玉米面的香甜;大米粥熬得稠稠的,表面浮着层米油;玻璃碟里盛着腌萝卜,红亮亮的透着脆劲儿。
郑保嘉坐在桌边,手里攥着个馒头,眼眶有点红,以前没哥在家时,他和妹妹常煮点稀粥对付,赶上粮票紧张,一两天啃干硬的窝头都是常事。“快吃,粥要凉了。”郑大虎把盛好粥的碗推过去,自己拿起个馒头,三两口就下去了半个。
吃过早饭,郑大虎推着自行车出了门。骑上昨天新买的自行车,他跨上去蹬得飞快,晨光里,车后座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二十分钟后,食品厂的大门出现在眼前,运输四大队的院子里,几辆嘎斯汽车并排停着,车身漆皮掉了不少,车头上积着层薄灰。
郑大虎绕着车走了一圈,手指敲了敲车门,“都是老伙计了。”他心里嘀咕,这年代的运输员,哪能只懂开?要是半道车坏了,自己修不好,耽误了送货事小,冻着饿着才叫麻烦,哪像后世的驾驶员,只管握方向盘。
他转身往运输科走,科里的同事正低头算账,见他进来,笑着递过张配送单:“大虎同志,第一天上班,别太急。”郑大虎接过单子扫了眼,上面列着文化宫、延庆供销社两个地点,他折好揣进兜里,“放心,错不了。”
回到四大队驻地时,队员们都到齐了。郑大虎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傅身上:“刘师傅。”刘狗蛋儿应了声,从工具箱上直起身:“咋了,队长?”“您今天领学徒在厂里,把剩下的车都检修一遍,轮胎、刹车都仔细看看,别耽误活儿。
”郑大虎顿了顿,“我今天出去跑一趟,熟悉熟悉线路。”刘狗蛋儿琢磨了下,摆手道:“不行,你不熟路,得带个学徒,让他给你指道儿。”郑大虎想了想,点头:“行,那我带一个。”他抬眼喊:“李铁锤!”
人群里窜出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黑瘦黑瘦的,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队长,我在!”李铁锤手脚麻利,几步跑到车边拉开副驾驶车门,一猫腰钻了进去。郑大虎绕到驾驶座,拉开车门坐好,钥匙插进锁孔拧了一下,嘎斯汽车发出“突突突”的特有声响,像头醒过来的老黄牛。
汽车慢慢驶出停车位,沿着厂路往库房开。到了库房门口,李铁锤跳下车,把配送单递给库管,库管拿着单子对照着货架上的货物,一边点一边喊:“饼干六箱,水果糖十五盒……”李铁锤在旁边记着数,郑大虎则靠在车边,看着库房里来来往往的工人,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车帮。
一个小时后,最后一箱货物搬上了车。“铁锤,数量对不?”郑大虎喊了声。李铁锤从车上蹦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队长,我数了三遍,没错!”两人一起拽过粗麻绳,郑大虎站在车后,把绳子在货物上绕了两圈,用力一勒,绳结打得又紧又牢;李铁锤在旁边搭手,帮着把边角的绳子扯平整。确认没问题后,发动汽车,朝着第一个送货地,四九城文化宫开去。
他开起车来格外稳。方向盘在手里像长了眼睛,遇到路口减速,过坑洼时轻打方向,车速不算慢,但坐在副驾的李铁锤一点不觉得晃。
“队长,您这技术真绝!”李铁锤忍不住夸道。郑大虎笑了笑,没说话。在部队里练了那么多年,这点本事不算啥。
很快,文化宫的大门到了。郑大虎把车停在库房门口,就听见有人喊:“大虎!”他回头一看,胡袖珍正从办公楼那边走过来,穿着件浅蓝色的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嫂子,您在这儿上班啊?”郑大虎迎上去,笑着问道。胡袖珍点头,眼睛往车上扫了眼:“对啊,我在这儿管后勤,你这是来送货?”“嗯,送点饼干和糖。”郑大虎刚说完,胡袖珍就拉着他的胳膊,压低声音说:“你眼睛多看看,我们文化宫好看的姑娘多着呢,看上哪个跟嫂子说,嫂子给你介绍!”
郑大虎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嫂子,先不聊这个,我还得送货呢。”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就听见李铁锤喊:“队长,卸完了!”
郑大虎赶紧跟胡袖珍道别:“嫂子,我先走了,还有活儿没干完。哪天您和我大哥去我那儿坐坐,咱们好好聊。”胡袖珍摆摆手:“走吧走吧,开车小心点!”
汽车重新发动,朝着城外驶去。去延庆供销社的路不好走,没有公路,全是土路。车开在上面,颠簸得厉害,车斗里的货物时不时发出碰撞声。
路上遇到不少马车,车夫赶着马慢悠悠地走,郑大虎得减速跟在后面;偶尔有行人或自行车从旁边过,他都得按按喇叭,小心避让。路面上还坑坑洼洼的,有时候车轮陷进坑里,得猛踩油门才能冲出来。
中午时分,终于到了镇上的供销社。郑大虎把车停在门口,刚下车,就有个身穿蓝色干部服的男子从屋里出来,脸上带着笑:“同志,辛苦了!车停这儿就行,我让他们卸车。”
他指了指旁边的空场地,又热情地说:“中午了,饿了吧?在我们供销社食堂吃一口,简单对付点。”
郑大虎和李铁锤确实饿了,也没客气,跟着进了食堂。食堂里摆着几张方桌,两人找了个位置坐下,打好饭,两人狼吞虎咽,没几分钟就吃了个精光,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歇了十分钟,两人就开车往回走。返程的路依旧不好走,等回到食品厂,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郑大虎把车停好,检查了下车况,确认没问题后,才锁上车门。院子里的树荫下,几位老师傅正坐着聊天,见他过来,赶紧招呼:“队长,过来坐!”郑大虎走过去,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坐下,接过老师傅递来的搪瓷缸,喝了口茶水,跟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傍晚,夕阳把四九城的胡同染成了暖黄色。郑大虎骑着那辆凤凰自行车,慢悠悠地往家走。车铃偶尔叮铃响一声,惊飞了墙头上的麻雀。
经过南锣鼓巷附近一条窄胡同儿时,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个身影,那人贴着墙根走,脚步轻得像猫,深色短褂裹着粗壮的胳膊,肩背绷得笔直,走在土路上竟听不到半点脚步声。
郑大虎心里咯噔一下。在部队待了十年,他对这种“煞气”太熟悉了,那是常年摸枪、见惯生死才有的冷硬气场。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骑车,眼角却始终盯着那人。
对方也察觉到了他,抬眼望过来,眼神像冰锥似的,透着股若有若无的杀气。两人擦肩而过时,郑大虎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机油味,混着点硝烟的痕迹。
骑过胡同拐角,郑大虎迅速四下扫了眼前后没人。他手腕一翻,把自行车往胡同深处的阴影里一推,心念一动,那辆自行车瞬间消失在空间里。
紧接着,他贴着砖墙往后退,身体像块贴在墙上的影子,只露出半只眼睛往胡同口探。只见那人没回头,径直朝着不远处一座四合院走去,脚步比刚才更急了些。
四合院的朱漆大门有些斑驳,门环是黄铜的,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那人抬手叩了叩门环,节奏很特别,三下轻,一下重。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个脑袋探出来,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确认没人后才把那人让进去,大门随即关上,还上了门闩。
郑大虎猫着腰靠过去,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胡同里没路灯,只有远处人家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他趴在大门上听了听,院里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模糊不清。
绕到四合院西侧的墙头下,他往后退了两步,双脚蹬地,借着冲劲往上一跃,双手稳稳扒住墙头,指尖扣进砖缝里,双脚在墙上轻轻一蹬,整个人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落地时像片叶子似的没发出半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