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暴毙”的消息,像一盆冰水浇在滚烫的油锅里。
朝堂彻底炸了。
废黜皇子,尚有余地;逼死亲子,便是另一回事。更何况,三皇子生前并无确凿谋逆证据,仅凭一封来历不明的密信就定罪赐死,实在难以服众。
御史台几位老臣跪在宫门外,请求陛下彻查三皇子死因。为首的是御史中丞周勉,年过六旬,三朝老臣,当年曾教导过太子读书。
“陛下!”周勉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声声泣血,“三殿下纵有万般不是,亦是龙子凤孙!岂能不审不查,不明不白死于宗人府?此非圣君所为,更非明君之道啊!”
宫门紧闭,无人应答。
曹公公在门内急得团团转,几次想出去劝,都被陈大拦住。
“公公现在出去,就是找死。”陈大声音平静,“陛下正在气头上,谁劝谁死。”
“可外面……”
“外面的人想死,拦不住。”
果然,半个时辰后,宫门突然打开。出来的不是太监,而是一队全副武装的侍卫,领头的正是赵武。
“陛下口谕。”赵武面无表情,“御史中丞周勉,结党营私,诽谤君上,即刻下狱。其余人等,再敢妄议皇室之事,同罪论处。”
周勉仰天大笑:“好!好一个诽谤君上!老臣今日就看看,这大周江山,还能容得下几句真话!”
说罢,一头撞向宫门石柱。
血溅五步。
其余老臣或哭或骂,都被侍卫拖走。宫门外留下一滩刺目的血迹,在秋日惨白的阳光下,慢慢凝固成暗褐色。
消息传回养心殿,皇帝正在用午膳。
“死了?”皇帝夹起一块鹿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死得好。倚老卖老,朕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曹公公站在一旁,手在袖中发抖。
“还有谁在外面闹?”皇帝又问。
“没、没有了。”曹公公颤声,“都散了。”
“散得倒快。”皇帝冷笑,“嘴上忠君爱国,真要掉脑袋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虚伪。”
他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老三府上那些人,审得怎么样了?”
“还在审……”
“不必审了。”皇帝摆手,“男的充军,女的发配教坊司。老三那几个儿子……”他顿了顿,“年纪小的送寺庙,年过十岁的……一并充军。”
曹公公腿一软,险些跪下。
十岁的孩子充军,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陛下,这、这未免……”
“未免什么?”皇帝抬眼看他,“你想说未免太狠?曹德全,你跟了朕这么多年,还不明白吗——斩草,要除根。”
曹公公再不敢言。
四皇子府,此刻已成人间地狱。
四皇子慕景瑜被软禁在府中多日,每日听着外面传来的消息——大臣下狱,皇子暴毙,抄家灭门……每一条都让他胆战心惊。
今日一早,侍卫突然闯进府中,不由分说开始搜查。领头的还是陈大。
“陈统领,这是何意?”四皇子强作镇定,“父皇已命本王在府中思过,你们这般闯进来,还有没有王法?”
陈大拱手:“殿下恕罪。陛下有旨,三皇子谋逆一案,恐有余党。为殿下安全计,特命我等彻查府中,以证殿下清白。”
“清白?”四皇子惨笑,“老三都死了,还要什么清白?你们不就是想找点什么,好把我也送进去吗?”
陈大不答,只挥手让手下继续搜查。
半个时辰后,一个侍卫从书房暗格里捧出一个木匣,呈到陈大面前。
匣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套明黄色的衣料,上面绣着五爪金龙。
四皇子脸色瞬间煞白:“这、这不是我的!有人栽赃!”
“殿下。”陈大拿起那片衣料,轻轻展开,“私藏龙纹,僭越之罪,您该明白意味着什么。”
“是陷害!是老三!不,老三死了……是老大!是老大陷害我!”四皇子语无伦次,“我要见父皇!我要当面说清楚!”
“陛下不会见您了。”陈大将衣料放回匣中,声音依旧平静,“陛下有旨:四皇子慕景瑜,私制龙袍,图谋篡位,即日起废为庶人,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四皇子瘫倒在地。
侍卫上前拖他,他忽然挣扎起来,嘶声喊道:“父皇!您看看!看看您身边都是什么人!他们在害您的儿子!他们在毁您的江山!父皇——”
声音渐远,终不可闻。
府中女眷的哭声震天而起。四皇子妃抱着五岁的小世子,跪在陈大面前:“陈统领,求您……求您跟陛下说,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求陛下开恩,留他一条生路……”
陈大低头看着那孩子。孩子睁着懵懂的眼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王妃请起。”陈大侧身避过这一跪,“陛下的旨意,臣只能遵从。”
说罢,转身离去。
走出府门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王妃撕心裂肺的哭喊:“慕弘!你个狗皇帝,你杀兄屠弟,连自己亲儿子都不放过,你不得好死——”
陈大脚步顿了顿,继续前行。
不得好死。也许吧。
但在这之前,还会有更多人死。
天牢深处,四皇子和太子关在了相邻的牢房。
太子慕景琰已被关了半年,蓬头垢面,形如枯槁。看见四弟被推进来,他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
“老四!你也来了!好!好!咱们兄弟,终于团圆了!”
四皇子靠着牢门滑坐在地,双目无神。
“你怎么进来的?”太子扒着栅栏问,“私藏铠甲?结交边将?还是……私制龙袍?”
四皇子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太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因为那些罪名,都是父皇早就准备好的!你以为就你被栽赃?我当初‘谋逆’的证据,不也是从东宫‘搜’出来的吗?”
四皇子怔住。
“咱们这个父皇啊……”太子声音渐低,带着刻骨的恨意,“他当年就是杀了大伯,踩着亲哥哥的血坐上龙椅的。现在老了,怕了,看谁都想害他。儿子?儿子算什么?在皇位面前,儿子都是绊脚石!”
“可我们是他的亲生骨肉……”
“亲生骨肉?”太子嗤笑,“皇爷爷还是他亲爹呢,不也被他气得吐血而亡?老四,醒醒吧。在咱们这位父皇心里,从来没有亲情,只有权力。”
四皇子沉默良久,忽然问:“大哥,你说……这背后,是不是有人在下棋?”
太子眼神一凛:“你也感觉到了?”
“老三死前说,有渔翁。”四皇子压低声音,“陈大,赵武,孙猛……还有那些新侍卫,他们太干净了,太整齐了。就像……就像一张早就织好的网。”
太子盯着牢房顶的蛛网,缓缓道:“如果真有渔翁,那这渔翁……比父皇还可怕。父皇杀人,至少还知道杀的是谁。这渔翁杀人,连刀都不用自己拿。”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而是对那个看不见的对手的恐惧。
养心殿,深夜。
皇帝又做噩梦了。
梦里,他被困在血海之中。血海里浮沉着无数尸体——大哥,三弟,周勉,还有那些被他处死的大臣……他们伸出手,要把他拖下去。
“陛下!陛下醒醒!”
曹公公摇醒他时,皇帝浑身冷汗,眼神涣散。
“血……好多血……”
“陛下,是梦,都是梦。”曹公公端来安神汤。
皇帝却不接,猛地抓住曹公公的手:“你说……朕是不是杀得太多了?”
曹公公手一抖,汤碗险些打翻。
“陛下……陛下是为了江山稳固……”
“江山稳固?”皇帝喃喃,“可为什么朕觉得,这江山越来越不稳了?北境有边患,南疆有叛乱,朝中无人可用,宫中……宫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环视空荡荡的寝宫。烛火摇曳,映出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像要扑过来。
“老大在牢里骂朕,老四在牢里恨朕,老三……老三死前一定也恨朕。”皇帝忽然笑了,笑声凄厉,“恨吧!恨吧!朕不需要他们爱,朕只需要他们怕!”
他站起身,赤脚走到窗边。窗外月色如墨。
“传旨。”皇帝背对曹公公,声音冰冷,“太子慕景琰,四皇子慕景瑜,罪证确凿,无可宽赦。赐……白绫。”
曹公公噗通跪地:“陛下!二位殿下毕竟是……”
“毕竟是什么?”皇帝转身,眼中血丝密布,“毕竟是朕的儿子?朕的儿子以后会多的是,不缺这两个逆子!”
“可如此一来,皇室血脉……”
“皇室血脉?”皇帝大笑,“朕还在!朕还能生!等把这些逆子逆臣清干净了,朕再立新后,再选妃嫔,生新的太子!朕的江山,永远是朕的!永远是!”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在嘶吼。
曹公公知道,再劝无用,只得叩首领命。
走出寝宫时,他抬头望天。
今夜无星,只有一弯血月,悬在漆黑的天幕上。
像一把滴血的镰刀。
天牢传来两条白绫。
太子接到白绫时,很平静。他仔细整理了衣冠,对来监刑的陈大说:“告诉父皇,我在下面等他。等他来的时候,大伯,三叔,还有我们这些儿子,都会好好‘孝敬’他。”
说罢,自己踩上凳子,将白绫套在颈上。
凳子踢倒。
四皇子却挣扎得厉害,七八个侍卫才按住他。白绫套上脖颈时,他双目圆睁,死死瞪着牢房顶,仿佛要透过石壁,看清那个藏在暗处的渔翁。
直到断气,眼睛都没闭上。
消息传到西郊分店时,岳浩宇正在后院练剑。
剑光如水,在秋夜寒风中划出一道道弧线。
陈大静静站在一旁,待他收势,才上前低声道:“太子和四皇子,都走了。”
岳浩宇将剑归鞘:“皇帝什么反应?”
“据说很平静,还多吃了半碗饭。”
“是吗。”岳浩宇擦去额角的汗,“那他很快就能发现,饭会越来越难以下咽。”
陈大迟疑片刻:“接下来……”
“接下来,该清一清朝堂了。”岳浩宇望向皇宫方向,“皇帝这些年任用的那些酷吏、贪官,一个个记下来。等时候到了,一并清算。”
“那皇帝本人……”
岳浩宇沉默良久,缓缓道:“让他活着。活着看他的江山易主,看他的皇位旁落,看他一辈子追求的东西,变成一场空。”
这才是最大的惩罚。
比死更痛苦的惩罚。
夜风吹过,院中落叶纷飞。
岳浩宇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先帝还在时,宫中中秋宴的场景。那时皇帝还是亲王,坐在下首,笑容温润,举止得体。
谁曾想,那温润笑容下,藏着那般狠毒的心肠。
谁又曾想,当年那场血案中侥幸逃生的驸马,如今已织好了一张大网,等着收网的那一天。
天道好轮回。
岳浩宇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血月。
快了。
就快轮到你了,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