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府的密室中,烛火摇曳。
三皇子慕景琛盯着案上摊开的几份密报,眉头越锁越紧。幕僚垂手立在旁侧,大气不敢出。
“陈大……辽西人士,父母早亡,十六岁从军,在北境戍边八年,因战功调任京城卫戍营。”三皇子低声念着,“调令是兵部侍郎王庆元批的。”
“王庆元已经下狱了。”幕僚小心提醒。
“我知道。”三皇子指尖划过纸面,“王庆元下狱的罪名是什么?”
“与四皇子府往来过密,还有……贪污军饷。”
“贪污军饷。”三皇子冷笑,“一个贪污军饷的侍郎,会特别批调一个毫无背景的边军小卒进京?还直接进了卫戍营?”
幕僚不敢接话。
“再看这些新侍卫的档案。”三皇子推开另一叠纸,“赵武,冀州农户之子;孙猛,青州铁匠之后;李强,扬州商贾庶子……看似毫无关联,可你看他们的调任时间。”
幕僚凑近细看:“都是这三个月内陆续进京的。”
“都是这三个月,都是通过不同渠道,最终都进了皇宫侍卫序列。”三皇子站起身,在狭小的密室里踱步,“陈大是第一个,他进了卫戍营后不久,就开始‘举荐’这些人。而卫戍营统领,恰好是陈大同乡。”
“殿下的意思是……”
“这是一张网。”三皇子停在烛台前,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有人借着父皇多疑之心,把这些人塞进了皇宫。而父皇现在……”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父皇现在谁都不信,只信这些‘新面孔’。”
幕僚后背渗出冷汗:“那……下网的人是谁?”
三皇子沉默良久,忽然问:“陈大进京前,最后一次在北境的记录是什么?”
“去年秋,雁门关守城战,他所在的百人队几乎全灭,仅七人生还。陈大负伤,在伤兵营养了三个月。”
“谁给他治的伤?”
“军中医官,名叫……”幕僚翻找记录,“吴明。吴明次年退役,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三皇子重复这四个字,眼神渐冷,“一个边军小卒,重伤未愈,却能拿到兵部调令进京。一个军中医官,退役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转身盯着幕僚:“去查这个吴明。还有,查陈大养伤期间,雁门关附近可有异常——比如,有没有什么车队经过,有没有什么贵人现身。”
幕僚领命退下。三皇子独自留在密室,看着墙上悬挂的大周疆域图。
他的手指从雁门关缓缓滑向京城,又从京城滑向西郊。
西郊……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两个月前,西郊新开了一家卤味店,生意火爆。四弟还曾派人去买过,说是“滋味独特”。
当时他只当是寻常商贾之事,未加留意。可现在想来,那家店开张的时间,恰好是陈大进京后不久。
太巧了。
三皇子的调查刚有眉目,消息就传到了西郊分店。
暗室里,陈大派来的心腹单膝跪地:“三殿下在查雁门关的事,还查到了吴明医官。”
岳浩宇正在烹茶,动作未停:“查到多少了?”
“已经知道吴明退役后消失。三殿下的人正在往北境去,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能查到……当年车队经过的痕迹。”
茶杯轻轻落在案上。
“车队”二字,指的是当年长安公主逃出京城时,韩铁山安排接应的队伍。他们确实在雁门关附近停留过,陈大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救下并收编的。
若是让三皇子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虽不至于直接暴露岳浩宇的身份,但很可能惊动皇帝,打乱全盘计划。
“三皇子不能留了。”岳浩宇淡淡道。
“属下明白。是派人……”
“不。”岳浩宇抬手制止,“我们不动手。让皇帝自己动手。”
心腹抬头,眼中闪过疑惑。
岳浩宇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放在案上:“把这封信,送到曹公公手上。记住,要让他‘偶然’发现。”
信的内容很简单,是三皇子与几位北境将领的“往来书信”——自然是伪造的。信中暗示三皇子正在暗中联络边军,意图“清君侧”。
“曹公公现在最怕什么?”岳浩宇问。
“怕……怕皇子们谋反,怕自己受牵连。”
“对。所以他看到这封信,一定会立刻禀报皇帝。而皇帝现在——”岳浩宇顿了顿,“皇帝现在看谁都是反贼。”
两天后,深夜,养心殿。
曹公公跪在地上,双手高举那封密信,浑身发抖。
皇帝披着外袍,就着烛火看信。看一遍,又看一遍。蜡黄的脸渐渐涨红,手开始颤抖。
“哪……哪里来的?”皇帝声音嘶哑。
“奴才……奴才在浣衣局一个宫女身上发现的。那宫女原是三殿下府上出来的,因手脚不干净被赶出来,进了浣衣局。今日她当值,这信从她袖中掉出……”
“三皇子府上的人?”皇帝眼中血丝密布,“信上说的……可是真的?”
“奴才不敢妄断。只是……只是信中提到的那几位将军,确实都是北境守将。而三殿下最近,确实在查北境的事……”
“查北境?”皇帝猛地抬头,“他查北境做什么?”
曹公公伏地不敢言。
皇帝却自己想通了:“他要联络边军……他要兵变……他要学他大哥,不,他比他大哥更狠,他要直接……”
“陛下息怒!”曹公公连连磕头。
“息怒?朕怎么息怒!”皇帝抓起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在地上,“一个两个,都想朕死!太子谋逆,四子藏甲,现在老三……老三要联边军逼宫!”
他喘着粗气,在殿内来回疾走:“难怪他要查刺客的事……他是想找出是谁在帮他,好联手……不对,刺客说不定就是他派的,他自导自演,好让朕疑心老大老四,他好渔翁得利……”
逻辑越盘越顺,越顺越可怕。
在皇帝已经癫狂的脑海里,一幅完整的“谋反图”浮现出来:三皇子派刺客行刺,嫁祸其他皇子;同时暗中联络边军,准备里应外合;还假装调查真相,实则是为了摸清宫防布局……
“好一个老三……好一个孝顺儿子!”皇帝狂笑,笑声凄厉,“朕还没死呢,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他猛地停下,盯着曹公公:“传朕旨意——三皇子慕景琛,私结边将,图谋不轨,即日起废为庶人,圈禁宗人府!其府中一干人等,全部下狱严审!”
“陛、陛下……”曹公公颤声,“是否……是否再查查?或许有误会……”
“误会?”皇帝弯腰,几乎贴到曹公公脸上,“你是不是也收了老三的好处?啊?”
曹公公魂飞魄散:“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去传旨!这就去!”
旨意传到三皇子府时,天刚蒙蒙亮。
三皇子正在用早膳,听完圣旨,手中的粥碗“哐当”落地。
“父皇……父皇说什么?”
传旨太监不敢看他,重复道:“三皇子慕景琛,私结边将,图谋不轨,即日起废为庶人,圈禁宗人府。殿下……接旨吧。”
“我没有!”三皇子霍然起身,“我要见父皇!这是诬陷!有人陷害我!”
侍卫已经围了上来。这些不是他府上的侍卫,而是陈大亲自带队的皇宫侍卫——个个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殿下,请吧。”陈大上前一步。
三皇子盯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是你……”他声音发颤,“是你们……你们织的网……”
陈大面色不变:“属下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属下只是奉旨行事。”
“奉旨?”三皇子惨笑,“奉谁的旨?父皇的?还是……你们主子的?”
陈大不答,只一挥手:“带走。”
三皇子被押出府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府邸。这座他住了二十年的皇子府,门匾已被摘下,府中哭喊声四起——他的妻妾、子女、幕僚、仆役,全被押了出来。
晨光中,他看见街角停着一辆普通的马车。车窗帘子掀开一角,里面坐着个人影,正静静看着这一幕。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
但三皇子知道,那就是下棋的人。
那个藏在最深处的渔翁。
帘子放下,马车缓缓驶离,消失在晨雾中。
宗人府地牢,阴冷潮湿。
三皇子——现在该叫慕景琛了——坐在草席上,看着墙角渗出的水珠。
门开了,曹公公走进来,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是一壶酒。
“陛下赐酒。”曹公公声音干涩。
慕景琛看着那壶酒,笑了:“鸩酒?”
“殿下……不要为难奴才。”
“我问你,”慕景琛抬头,“那封信,是谁给你的?”
曹公公手一抖。
“你不说我也知道。”慕景琛继续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那个渔翁,对不对?他借你的手,把这东西送到父皇面前。而你……你这个蠢货,还真信了。”
“殿下……”
“我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慕景琛喃喃道,“我查到了雁门关,查到了陈大,查到了那张网……所以他们要灭我的口。用父皇的手,灭我的口。”
他接过酒杯,端详着杯中清澈的酒液。
“告诉父皇一句话。”慕景琛看着曹公公,“他今日杀我,明日就会杀老四,杀老大,杀尽所有儿子。然后……那把龙椅,就该换人坐了。”
说罢,仰头饮尽。
酒杯落地,碎裂。
曹公公逃也似的冲出地牢。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越来越弱,终至无声。
消息传到西郊分店时,岳浩宇正在教小儿子写字。
“三皇子慕景琛,昨夜在宗人府‘暴毙’。”陈大的心腹低声道。
岳浩宇握着儿子的手,一笔一划写完最后一个字。
“知道了。”
心腹退下。小儿子抬头问:“爹爹,暴毙是什么意思?”
岳浩宇摸摸他的头:“就是突然死了。”
“哦。”小孩子似懂非懂,又问,“那他是坏人吗?”
岳浩宇沉默片刻,轻声道:“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分不清好人坏人。只能分……该活的人,和该死的人。”
窗外,又下起了雨。
雨声淅沥,掩盖了京城里的又一场哭声。
皇帝已经少了一个儿子。
而渔翁的网,收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