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舱里的空气变得像深海底部一样沉重。
那种沉重不是物理上的,是感知上的——每一次呼吸都好像要推开一层看不见的水,每一次心跳都在胸腔里荡开沉闷的回响。光线均匀地洒在每一个角落,没有阴影,没有眩光,只有一片柔和的、像月光一样的淡蓝色。声音几乎消失了,连通风系统的嘶嘶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听到的动静。
中央的黑石基座已经安装完毕。
那是个低矮的圆柱形平台,高约半米,直径一米,表面是磨砂处理的黑色金属,摸上去冰凉而光滑。基座顶部凹陷下去一个圆形的槽,槽里固定着那块刻满灰色纹路的黑石碎片。碎片表面现在微微发光——不是亮光,是一种吸收光线后的暗光,像是把周围的光都吸进去,然后释放出更暗淡的反光。
奎特斯、维萨里、巴拉克三人呈三角形坐在基座周围。
他们都没有穿动力甲,只穿着内衬服。奎特斯坐在正北方向,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眼睛闭着,呼吸平稳得像睡着了。维萨里坐在东侧,双手结印放在胸前,额头的灵能印记微微发光,淡蓝色的光晕在空气中缓慢旋转。巴拉克坐在西侧,手里拿着数据板,屏幕上显示着三人的生理指标和房间的环境参数。
“准备好了吗?”维萨里低声问,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奎特斯点头。
巴拉克也点头。
维萨里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呼气的时候,他开始引导灵能。不是攻击性的那种,是连接性的——像蜘蛛吐丝,像植物生根,像在虚无中编织一张看不见的网。淡蓝色的灵能丝线从他的指尖涌出,像活物一样在空中延伸,先连接到奎特斯的胸口,然后连接到巴拉克的额头,最后回到他自己身上,形成一个完整的三角形回路。
连接完成的瞬间,三人都感觉到了变化。
奎特斯感觉自己意识深处的那个锚点——静滞印记——开始活跃起来。不是躁动,是像睡醒了一样,慢慢地、慵懒地舒展开来。那种熟悉的平静感从胸口扩散,沿着灵能丝线流淌,流向维萨里和巴拉克。
维萨里则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拉进了一片深海。周围很安静,很暗,但又不是完全的黑——有微弱的光从深处透上来,像是月光照进深水。那些常年在他脑海里回响的声音——死者的哭喊,生者的低语,混沌的低语——都变得遥远了,像是隔着很厚的墙壁听到的动静。
巴拉克的体验最奇特。他感觉自己像一台被彻底清洁过的机器。那些因为千年改造和混沌污染而产生的“噪音”——齿轮永远咬合不上的摩擦声,电路短路的噼啪声,还有记忆深处那些手术台上的惨叫——都消失了。不是被压抑,是被抹掉了,像是用橡皮擦擦掉了黑板上的粉笔字,留下一片干净的黑。
然后基座上的黑石碎片亮了起来。
不是发光,是投影。
一道暗淡的灰色光束从碎片中心射出,在空中展开,形成一片模糊的影像。影像一开始很不稳定,像是信号不良的通讯画面,满是雪花和扭曲。但几秒后,它稳定下来,变成了一幅清晰的画面。
一片无边的灰色海洋。
海面平静如镜,没有波浪,没有涟漪,甚至没有一丝风拂过的痕迹。天空也是灰色的,不是阴天的灰,是更均匀、更纯粹的灰,像是用单一颜料涂满了整个天空。海天交接的地方模糊不清,像是融为了一体。
海面上漂浮着东西。
很多很多的东西。
有破碎的舰船残骸,船体锈蚀得只剩下骨架,桅杆断裂,帆布碎成布条。有倒塌的建筑,样式古老而陌生,像是某个早已灭亡的文明的遗迹。还有……轮廓。
人形的轮廓。
它们悬浮在海水中,有的完整,有的残破,全都静止不动。有些仰面朝上,像是在看天空;有些蜷缩成团,像是在沉睡;还有些伸着手臂,像是在挣扎,但动作凝固在最后一刻。
所有的东西都在缓慢下沉。
非常慢,慢到几乎察觉不到。但如果盯着一个东西看足够久,就会发现它确实在下降,一点一点,像沙漏里的沙,像冰川的移动,像时间本身在流逝。
三人“看”着这片海。
不是用眼睛看,是意识连接后产生的共同幻象。他们能感觉到海的温度——冰冷,但不是刺骨的冷,是更深的那种冷,像绝对零度的边缘,像真空的深处。能感觉到海的“重量”——不是水的重量,是存在的重量,像是整片海洋都在向下沉,拉着周围的一切一起下沉。
还能感觉到……注视。
从海的深处,从那些下沉的残骸和轮廓之间,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们。不是眼睛,不是意识,是更本质的注视。像井底的水面倒映井口的人,像镜子反射照镜者,像伤口感知到疼痛的来源。
注视很冷,很空,没有任何情感。
但很专注。
专注得像在观察罕见的标本,像在研究新发现的物种,像在评估……食物的价值。
维萨里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在灵能层面比另外两人更敏感,能更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注视的压力。那不是恐吓,不是威胁,是更单纯的、近乎好奇的观察。但好奇本身就很可怕——像孩子撕开昆虫的翅膀看看它怎么飞,像科学家切开活体看看它怎么运作。
巴拉克的数据板发出轻微的警报声。屏幕上显示,三人的心率都在下降——奎特斯从每分钟四十二下降到三十八下,维萨里从五十五下降到四十八下,巴拉克自己从四十五下降到四十下。体温也在下降,平均降了两度。
“温度……”巴拉克想说话,但发现声音很轻,很干,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室温零下五十度了。还在降。”
奎特斯睁开眼睛。
他看着空中的那片海,看着那些下沉的轮廓,看着海底深处那个看不见的“注视者”。他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不是恐惧,不是敬畏,是更复杂的情绪,像是……认可。像是找到了同类,找到了归宿,找到了家。
“静默为眼。”
那个声音在三人共同的意识里响起,很轻,然后消失。
维萨里猛地一震。
“刚才……你们听见了吗?”
巴拉克点头,脸色有些苍白。“一个声音。不是我们任何人的。”
奎特斯没说话。他知道那个声音,他听过很多次。但这是他第一次在意识连接状态下听到,而且另外两人也听到了。这意味着……那个存在开始注意到他们了,不只是注意到他一个人。
海面上的影像开始波动。
像是水面被投入了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那些下沉的轮廓在涟漪中微微晃动,像是要苏醒,但最终又恢复了静止。海底深处的注视变得……更强烈了。不再是单纯的观察,多了点别的东西。
兴趣。
像科学家发现了有趣的现象,像收藏家找到了稀有的藏品,像园丁看到了破土的种子。
很淡,但确实存在。
然后影像开始消散。
不是突然消失,是慢慢变淡,像晨雾在阳光下蒸发。先是从边缘开始,灰色褪去,露出后面培养舱墙壁的真实景象。然后中心区域也开始变淡,那片海,那些轮廓,那个注视,都慢慢模糊,最终彻底消失。
灵能丝线断裂了。
不是被切断,是自然消散,像是完成了使命,自动解离。淡蓝色的光点在空中飘浮了几秒,然后熄灭,像萤火虫死去。
三人坐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巴拉克第一个动。他拿起数据板,查看记录。屏幕上的曲线显示,刚才那段时间,环境温度降到了零下八十度,然后又慢慢回升,现在回到了零下二十度。湿度几乎为零,空气中所有的水分都被冻结或者蒸发了。灵能波动……完全归零,像是那片区域变成了绝对的灵能真空。
“持续了……七十二秒。”巴拉克说,声音有些沙哑。
维萨里松开结印的双手,手在微微颤抖。他额头上的灵能印记光芒黯淡了,像是消耗过度。
“那片海……”他低声说,“那就是索莫斯的国度?那些下沉的东西……”
“是被吞没的东西。”奎特斯接话,他站起身,走到黑石基座旁,低头看着那块碎片。碎片表面的灰色纹路现在看起来更深了,像是被刚才的投影激活了,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生动。
“我们看到的是它的……消化过程?”巴拉克问,“东西沉下去,慢慢消失,变成海的一部分?”
奎特斯点头。
“那它看我们……”维萨里顿了顿,“是想把我们……也吞下去?”
三人又沉默了。
培养舱里的空气依然冰冷,光线依然均匀,声音依然遥远。黑石基座安静地立在那里,碎片表面的暗光缓慢地明灭,像是呼吸。
远处的血魂号传来隐约的噪音——那是换班的钟声,低沉而浑浊,在战舰的金属结构中回荡。
但在培养舱里,那个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维萨里坐在工作台旁的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茶。
茶是巴拉克带来的,装在保温壶里,倒出来时还冒着热气。茶水是深褐色的,表面飘着几片干燥的草药叶子,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苦味和甜香的气息。维萨里小口地喝着,每喝一口就闭上眼睛,像是在品味,又像是在用温度驱散体内的寒意。
他的脸色还是苍白,但比刚才好多了。额头的灵能印记已经彻底黯淡,变回普通的皮肤颜色,只是偶尔会闪过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微光,像是余烬最后的闪烁。
“感觉怎么样?”巴拉克问。技术军士坐在对面,正在检查数据板上的记录。
维萨里放下茶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杂音……减弱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轻松,“那些常年在我脑子里回响的声音——死者的哭喊,生者的低语,混沌的低语——它们还在,但变得……遥远了。像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音量调得很低,能听见动静,但听不清内容。”
他顿了顿,补充道:
“而且我对奸奇低语的抗性增强了。以前每次使用灵能,都能感觉到那些狡诈的耳语在试图渗透进来,诱惑我,误导我。现在……它们好像被一层玻璃挡住了。能看见,能听见,但碰不到我。”
巴拉克点头,在数据板上记下这些观察。然后他看向自己的左手——那只手是机械的,但此刻,他正在活动手指,每一个关节都顺畅无阻。
“我的机械肢体 phantom pain 消失了。”巴拉克说,“那种幻痛我忍受了三百年,一直以为是神经接口的永久性损伤。但现在……完全没有了。就像从来没有痛过一样。”
他放下数据板,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技术军士特有的、发现新现象时的兴奋光芒。
“而且我的思维变得异常清晰。刚才检查数据时,我回忆起了一些技术细节——比如火星标准模板虚空盾系统的后门协议的具体二进制序列。那些知识我上次用是四百年前,早就该模糊了,但现在清楚得像昨天才学过。”
维萨里听着,眉头慢慢皱起来。
“这些都是好处。”他说,“但代价呢?力量总有代价,尤其是这种……涉及灵魂层面的力量。”
两人同时看向奎特斯。
奎特斯站在观察窗前,背对着他们,看着里面那个凝固的阿斯塔特。他已经重新穿上了动力甲的上半身,但头盔还放在工作台上。听到维萨里的话,他转过身,走回来坐下。
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我感觉……”奎特斯斟酌着用词,“与静滞印记的链接更稳固了。现在我可以随时进入那种浅层状态,不用刻意调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在那种状态下,思维更清晰,判断更准确,战斗效率更高。”
他停顿了一下。
“但代价是……情感钝化。”
维萨里和巴拉克对视一眼。
“具体说说。”维萨里说。
奎特斯想了想。
“以前听到笑话,即使不笑,也能感觉到‘有趣’那种情绪。现在……没有了。看到惨状,即使不怒,也能感觉到‘愤怒’那种冲动。现在……也没有了。食物尝不出味道,不是味觉失灵,是‘享受美食’的那种感觉消失了。疼痛还是能感觉到,但‘讨厌疼痛’的那种情绪没有了。”
他说得很平淡,像在描述别人的事。
“就像……”奎特斯最终总结,“情绪的调色板被洗成了灰色。所有鲜艳的颜色都褪去了,只剩下深浅不同的灰。”
维萨里沉默了很久。
“这可能是永久性的。”他最终说,“灵魂层面的改变通常不可逆。而且……我担心这种钝化会继续加深。如果有一天,你连‘想要安静’的那种渴望都消失了,怎么办?”
“那就消失了。”奎特斯说。
语气平静得像在说“那就吃饭”。
巴拉克盯着奎特斯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笑了。笑声干涩,但真实。
“你知道这听起来像什么吗?”技术军士说,“像机械神教追求的终极境界——纯粹的理性,不受情感干扰的逻辑,绝对客观的判断。他们管那叫‘升华’,我们管那叫……‘变成机器’。”
“有区别吗?”奎特斯问。
“有。”巴拉克说,“机器不会累,不会饿,不会渴望。但你还会。你还会想要安静,想要那种……平静感。这说明你还没完全变成机器,你只是……选择了灰色。”
维萨里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杯子。
“我们需要讨论使用频率。”他说,“刚才的同步冥想效果很明显,但消耗也很大。我的灵能储备下降了大约百分之十五,需要至少两天才能恢复。奎特斯的情感钝化可能也跟过度使用有关。”
“我建议每周最多一次。”巴拉克说,“而且每次不超过半小时。我们需要观察长期效果,看这种变化是暂时的还是累积的。”
奎特斯点头。
“那静滞之间本身呢?”维萨里问,“不进行同步冥想的时候,这个房间的效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