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在暮春的风里簌簌飘落,铺了一地锦缎。诸葛瞻坐在廊下的竹椅上,身上盖着薄毯,膝头摊开一卷《孙子兵法》,却许久没有翻动一页。
脚步声从廊外传来,很轻,但他还是听见了。
“夫君。”声音温婉,带着岁月沉淀的柔和。
诸葛瞻抬起头。刘氏端着漆盘走来,盘上放着一盅药膳、两碟清淡小菜。她今年五十有三,鬓间已见银丝,但眉眼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清丽轮廓。深青色的襦裙朴素无华,只在袖口绣着几枝兰草——那是她年轻时最爱的花样。
“不是说了,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诸葛瞻想要起身,左膝却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动作一滞。
刘氏快步上前,将漆盘放在竹几上,伸手扶住他:“太医令交代了,你这腿疾近日需少走动。”她的手掌温暖,指尖有常年做女红留下的薄茧。
诸葛瞻顺着她的力道重新坐下,苦笑道:“这一病,倒真成了废人。”
“胡说什么。”刘氏在他身旁的石凳坐下,掀开药盅的盖子,热气蒸腾起来,带着药材特有的清苦气味,“陛下让你静养,是体恤你这些年太过劳累。来,先把药膳喝了。”
诸葛瞻接过瓷盅。汤色清亮,能看见里头的枸杞、山药、茯苓。他慢慢喝着,刘氏就安静地坐在一旁,为他布菜。一碟清炒笋尖,一碟嫩豆腐,都是按太医令吩咐准备的清淡饮食。
阳光透过花枝,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诸葛瞻忽然想起,上一次这样安静地与她共坐闲谈,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想什么呢?”刘氏轻声问。
“想起从前,”诸葛瞻放下汤匙,“那时我刚任大司马,我们在成都府中的后园种了一株梅树。你说,等梅花开时,要采来酿梅子酒。”
刘氏微微一笑,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那株梅树后来长得很好,每年冬天都开满花。我确实酿了酒,只是你总在外奔波,回来时不是错过花期,就是酒已喝完。”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埋怨,只是在陈述事实。但正是这种平静,让诸葛瞻心头一紧。
这二十多年来,他征战、改制、治国,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献给了这个国家。而他的妻子,这位大汉的公主,先帝的女儿,天子的妹妹,就在这深宅大院里,一年一年地等着他归来。
等他从汉中回来,等他从荆州回来,等他从长安回来,等他从邺城回来。等他凯旋,等他病愈,等他处理完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
“夫人。”
他唤她,声音有些涩,“这些年……辛苦你了。”
刘氏怔了怔,随即摇头浅笑:“说这些做什么。你是大汉的丞相,我是丞相的妻子,这是本分。”
她顿了顿,看向庭院里飘落的海棠花瓣,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有时……也会想,若你只是个寻常官吏,我也只是个寻常妇人,我们会不会有更多时间,看看这世间的春花秋月。”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诸葛瞻心里。
他放下瓷盅,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不再像年轻时那般柔腻,有了皱纹,有了茧,但依然温暖。
“等我养好病,”他说,“我向陛下告假,陪你去洛阳城外走走。听说城外的花开得极好,还有伊水……”
“我想回成都。”刘氏忽然说。
诸葛瞻愣住。
“我想回成都看看。”刘氏转过头,看着他,眼中有着他许久未见的、近乎少女般的期待,“不是急匆匆地回去处理政务,不是路过时匆匆一瞥。我想慢慢走,沿着我当时从成都来洛阳的路,好好看看这大好河山。”
她反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夫君,你治理这天下这些年,可曾真正停下来,好好看过它?看过百姓如何在你的新政下安居乐业,看过山河如何在你手中重焕生机?”
诸葛瞻张了张嘴,竟一时无言。
是啊。他走过无数地方——陇右的戈壁,荆州的江水,长安的残垣,邺城的烽火。但他看到的,永远是军情、政务、赋税、民生。他计算着每一寸土地的产出,筹划着每一处关隘的防务,却从未真正“看”过这片山河。
“可是,”他艰难地说,“陛下只给了三个月假。从洛阳到成都,往返就要许久,更别说沿途停留……”
“我会进宫和皇兄说。”刘氏语气坚定,“他会答应的。”
诸葛瞻看着她。五十多岁的妇人,眼中却闪着光,那是他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的光——不是作为公主的端庄,不是作为丞相夫人的持重,而是一个女子,想和她的夫君去看世界的、纯粹的光。
“夫人,”他低声说,“我……”
“你欠我一次旅行。”刘氏打断他,声音里带着笑意,也有不容拒绝的意味,“欠了三十余年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诸葛瞻记忆中某个尘封的角落。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她是十六岁的公主。新婚不久,他对她说:“等天下太平了,我带你去看遍大汉的山河。”
那时她笑靥如花:“好啊,我等你。”
这一等,就是三十余年。
天下太平了,山河重光了,他却从青年等到白发,她也从少女等到半老。
“好。”诸葛瞻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回成都。”
刘氏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盛满了星光。她站起身,几乎是小跑着往内室去:“我这就去收拾行装!对了,要带哪些人?车马怎么安排?沿途……”
诸葛瞻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那身影不再轻盈,却依然充满活力。他靠在竹椅背上,仰头看着满树海棠。
春风拂过,花瓣如雪飘落。
他忽然觉得,这或许是他这些年来,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未央宫。
刘氏入宫求见时,刘璿正在批阅奏章。听到内侍禀报“公主求见”,他愣了片刻,随即放下朱笔:“快请。”
刘氏走进殿来,行的是家礼:“臣妹拜见皇兄。”
“快快起来。”刘璿亲自起身扶她,仔细端详她的面容,“近来可好?思远的身体如何?”
“夫君身体尚可,只是需要静养。”刘氏直起身,微笑道,“今日来,是有事想求皇兄。”
兄妹二人落座。内侍上茶后退下,殿内只剩他们两人。
“但说无妨。”刘璿道。
刘氏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春日的光从窗棂斜射进来,照在她鬓间的银丝上,闪闪发亮。
“皇兄,”她终于开口,“我想请夫君陪我回成都一趟。”
刘璿一怔:“回成都?现在?”
“是。”刘氏点头,“沿我们当时从成都迁来洛阳的路,慢慢走,慢慢看。夫君治理这天下这多年,却从未真正停下来,好好看过这片山河。我也想……和他过一次寻常夫妻的日子,哪怕只有一次。”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刘璿沉默了。他看着自己的妹妹——这个从小温婉懂事、从未向他提过任何要求的姊姊。他想起小时候,她总跟在他身后,甜甜地唤他“璿哥”。想起她出嫁那日,红妆十里,她眼中既有喜悦,也有对未来的忐忑。想起这三十多年来,她独自撑起一个家,养育子女,等待那个永远在忙碌的丈夫归来。
“阿姊,”他低声说,“你怨我吗?”
刘氏抬眸:“怨皇兄什么?”
“怨我把思远逼得太紧,怨我让他不得喘息,怨我……让你们夫妻聚少离多。”刘璿的声音有些艰涩。
刘氏摇头笑了,那笑容里有历经岁月后的通透:“皇兄,你说错了。不是你把夫君逼得太紧,是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他心中有宏愿,有执念,有想为这天下做的事。你、我、这天下,都只是他践行宏愿的一部分。”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水光:“我只是……只是偶尔会想,若他的宏愿里,也能有一小片地方,留给他自己,留给我,留给这个家。”
殿内安静下来。只有熏香袅袅升起,在阳光里画出淡淡的轨迹。
许久,刘璿长长吐出一口气。
“需要多久?”他问。
“往返至少四个月,若沿途多停留,可能要半年。”刘氏说,“我知道夫君政务繁忙,但……皇兄,你就当是成全我一个心愿,成全他一次真正的休息。”
刘璿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庭院里,那株白牡丹开到了极盛,花瓣层层叠叠,如云如雪。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父皇刘禅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璿儿,你要善待思远。他为大汉付出的,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多。”
想起自己监国时,诸葛瞻一手教他批阅奏章,深夜还在为他讲解治国方略。那时诸葛瞻,鬓角还没有白发。
想起这些年,每一次重大决策,每一次危机时刻,都是这个人在前方扛着。五十八岁了,腰背佝偻了,还在想为后世铺路。
“好。”刘璿转过身,眼中有着决断,“朕准了。不止三个月,朕给丞相半年假期。让他陪阿姊好好回成都看看,沿途不必赶路,想停就停,想看就看。”
刘氏霍然站起,眼中泪光闪烁:“皇兄……”
“但有一个条件。”刘璿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这一路上,你要替朕照顾好他。让他按时吃药,让他多休息,让他……暂时忘了他是丞相,只做你的夫君。”
泪水终于滑落。刘氏用力点头:“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还有,”刘璿从怀中取出一块金牌,递给她,“这是朕的通行令牌。沿途各州郡见此牌,须全力配合。朕会传令沿途官员:丞相此行是私访,不必迎送,不必惊扰地方,让他们夫妻清清静静地走这一程。”
刘氏接过金牌,沉甸甸的,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字。
“多谢皇兄。”她深深行礼。
刘璿扶住她,轻声道:“阿姊,该说谢谢的是朕。这三十多年,辛苦的不只是丞相,还有你。这次……就好好陪他走一走吧。”
......。
洛阳城南门。
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停在道旁,两匹骏马套着鞍鞯,另外三辆行李车跟在后面。护卫只有八人,都穿着便服,扮作寻常家丁。
诸葛瞻站在车旁,看着洛阳城巍峨的城墙。晨光熹微,城门刚开,进出城的百姓络绎不绝。挑着担的货郎,推着车的农夫,骑驴的士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日之计在于晨的生机。
“夫君,上车吧。”刘氏从车窗探出头来。她今日穿了件水绿色的襦裙,发间只簪了支玉簪,朴素得像个寻常人家的妇人。
诸葛瞻最后看了一眼洛阳城,转身登上马车。
车帘放下,车厢内光线柔和。刘氏已经铺好了软垫,小几上放着茶具和几样点心。马车缓缓启动,驶出城门,驶上官道。
诸葛瞻靠在车壁上,听着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们第一站去哪里?”刘氏问,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按计划,先往南阳,然后沿汉水南下,经襄阳、江陵,再入蜀。”诸葛瞻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到了襄阳,我想去看看……”
“看看羊祜?”刘氏轻声接道。
诸葛瞻点头,神色有些复杂:“羊叔子……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路两旁,麦田青青,农人在田间劳作。更远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鸡犬之声相闻。
诸葛瞻掀开车帘一角,静静看着窗外。
这是他治理的土地。
这些是他治理的人民。
但他却好像,第一次真正看见他们。
“停车。”他忽然说。
马车停下。护卫首领策马过来:“丞相有何吩咐?”
“没什么,”诸葛瞻摇头,“只是想下来走走。”
他下了车,刘氏也跟了下来。清晨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路旁有片桃林,花开得正盛,粉云一般。
诸葛瞻慢慢走到田埂边。一个老农正在引水灌溉,见到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擦了擦汗。
“老丈,”诸葛瞻开口,“今年的麦子长势如何?”
老农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好着呢!比去年还好!自从朝廷免了三年赋税,又发了新式农具,这地啊,就像知道报恩似的,拼命长庄稼!”
“家里几口人?够吃吗?”刘氏也走过来,温声问道。
“七口人!够吃,还有余粮卖呢!”老农说起这个,眼睛都亮了,“大儿子在县里当差,二儿子在军中,三儿子跟着商队跑生意。老汉我就在家种地,日子啊,从来没这么好过!”
他又看了看诸葛瞻和刘氏,好奇道:“看二位是富贵人家,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成都老家看看。”诸葛瞻说。
“成都好啊!”老农感慨,“听说那边现在也富庶得很!哎,要我说啊,这天下太平了,哪儿都好!”
马车重新上路时,诸葛瞻久久无言。
“怎么了?”刘氏轻声问。
“只是想起,”诸葛瞻缓缓道,“景耀四年时的成都,是荒芜的田地,是逃亡的流民,是易子而食的惨状。如今……”
他看着窗外欣欣向荣的田野:“如今,终于不一样了。”
刘氏握住他的手:“这都是你的功劳。”
“不,”诸葛瞻摇头,“是所有人的功劳。是马恒、赵柒他们在战场上流血,是董司徒他们在朝中操劳,是千千万万这样的老农在田里耕耘……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马车继续前行。
阳光渐渐升高,洒在官道上,洒在田野里,洒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
车厢里,刘氏靠在诸葛瞻肩头,渐渐睡着了。她的呼吸均匀,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诸葛瞻轻轻揽着她,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
这一路很长,有数千里。
这一路也很短,只有半年。
但或许,这半年,将是他这辈子,最值得珍藏的时光。
因为这一次,他不是丞相,她不是公主。
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老夫妻,走在回家的路上,去看他们共同守护了半生的,大好河山。
马车辘辘,驶向春深之处。
而洛阳城,已在身后,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