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隆的冬天很冷，对于徐小天这样畏寒的人来说更甚，即使今年是他第一次在异国他乡看见雪，也提不起半分兴趣。
明明已经在这儿待了两年之久，还是不太适应冬日仅仅三五度的气温，之前在罗马虽然也没多暖和，但至少他能不用裹成个粽子才敢往外跑。
好歹罗马有小十度。
徐小天搓了搓红扑扑的脸蛋，暗自懊恼出门嫌不方便没戴个围巾。
但，最喜欢的那块围巾，好像已经坏了……
就在上个礼拜，照顾他的阿姨把它一同丢进洗衣机甩了，等他发现的时候，褪色的围巾已经脱了一半多的线，完全不能再用了。
他曾尝试钩起来，但他想来蠢笨，根本做不来这事，而他也不想交给别人……
“啊啊啊徐小天！你真是个很没出息的人！怎么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愈发清瘦的小兔子懊恼地扇了自己的小脑袋瓜一巴掌，眼尾和嘴角耷拉下来，迎着潮冷的风雪望向深邃的天空，不知道目光尽头有什么，应该有什么。
而隔着一条街橱窗外，此时也有一个人，正和他共赴一场大雪，下扬的盐雪被收进黑曜石般的墨眸。
“阿宋，你在看什么？”
身侧的男孩子眨着和他相似的一双大眼，摇摇他的手臂蹭了蹭宋先的肩膀。
宋先有一瞬的恍惚，眼前的人似乎和那只羞涩软趴的小兔子重合，但很快又回了神，眼中空了空，糊涂了，那小孩再不会如此腻乎地和他亲昵……
他拉了拉矮他一头的男孩颈间的围巾，眼前又浮现一张内敛纯怯的笑脸，戴着他亲手织的围巾，头顶的呆毛一跳一跳的，把他漏拍的心抓了个正着。
他赶忙甩了甩脑袋，怎么突然想起他了？是最近太累了吗？一些封存在心底的回忆突然频频闪动，让他有些烦闷。
烦闷的他需要压下这些异常，主动牵起男友的手，“一棠，滨炀路新开了一家餐厅，听说那里的肉桂卷还不错，要去尝尝吗？”
蒋一棠愣了愣，随即点点头，“听你的。”
店里人很多，宋先望着盘子里的科隆肉桂卷有些出神，直到对面的蒋一棠唤回他的思绪。
蒋一棠有些生气，“你想什么呢阿宋？我叫了你好几声。”
“抱歉。”宋先道歉，“什么事？”
只见蒋一棠气呼呼地把肉桂卷推给他，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我对杏仁儿过敏，我以为你记得交代点糖霜的，我不吃任何带坚果的甜品！而且，这是咸口的肉桂卷，我嗜甜你不知道吗……”
宋先顿了顿，他忘了，他身边尤其钟爱坚果和“咸口”甜品的人一直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初恋。
他脑袋里的思绪顿时像一团毛线越扯越乱，不知为什么，今天他的心格外躁动不安，频频走神，刚跳出一段回忆，又忽而跌入新的悲惘。
他突然格外地想念那个已经被他埋了四年多的人，想得心急火燎，想得百爪挠心。
想得他感觉自己需要迅速逃离这个地方，找个泥沼由自己的躯壳陷落。
“一棠，要不，我们……”
宋先失力地放下刀叉，看着对面收了埋怨瞪着他等下文的人，一字一顿地道。
“我们算了吧。”
四年多了，他找了无数个像他的人，像剧本里的渣男糟蹋了一个又一个替身，卑鄙地恶劣地成为一个薄情执着的感情杀手，既耽误、伤害了他们的真心，也凌迟了自己的灵魂千千万万次。
他想放过自己了，也放过被他“囚禁”的那些菀菀类卿。
蒋一棠错愕地憋红了眼，“是、是什么意思？阿宋，你……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有些难过你没有记住我的喜好，我不是……”
宋先看着被他弄哭的第……第几个男孩，心里不是滋味，递给他一张纸巾。
他第一次如此真挚温柔地吐露真心，“不要说对不起，这句话是我应该说的，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怀疑自己，是我混蛋，也是我咎由自取。”
“一棠，我希望你能过得快乐，做真实的自己，别再遇见我这样的混蛋了……”
蒋一棠慌忙站起身来，椅子与地面划拉出一阵刺耳的噪音，“阿宋！你、你是不是还想着他……”
他的哭腔兮兮，宋先只觉心头实实在在疼了起来，不自觉握紧了身侧的拳头。
愧疚，悔恨，痛苦，酸涩，杂糅一团堵在心口，他眼前模糊一片，心里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降临。
“……我爱他。”
他结了帐，孤独地走进了风雪。
有些时候，老天就是这样爱捉弄人。
他这边才刚了结了自己荒唐谬误的四年，下一秒，转角，他苦等的月亮就撞入怀里。
一瞬间，世界无声。
“天……天天？”
徐小天在科隆的房子是一栋两层的斜顶别墅，没有以前住的大，也没有那么豪华，但很温馨、很干净。
宋先一动不动盯着那人娇瘦的背影，仿佛怕一眨眼人就消失不见。
徐小天从冰箱拿出两罐啤酒，一款本土精酿，保霖·镜花水月。
味道比较清晰，类似于德式小麦的麦香和香蕉果香，还有一些梨子的水果香气及发酵气息。
入口气泡感稍强，接着是偏清爽一点的类似德式小麦的麦香及梨子的水果微甜，中段有点辛香的香料味道，收口比较干净，有微微的苦味。
是徐小天的最爱。
他翻出两只杯子，拉环倒开，“你要尝尝吗？这个，很、很好喝。”
两只小鹿般的眼睛依旧澄澈，只不过多了一些生怯，时隔多年再对上，他还是没有一点办法。
“还不错。”
宋先精准锐点点评道，“一款比较清爽的，口感上既类似于德式小麦，又有点像塞松的传统科隆，很适合温热的夏季畅饮。”
徐小天脸一红，“不好意思，我忘了现在大冬天的……你，你吃饭了吗？”
宋先想了想，那一顿就喝了一口白葡萄酒吃了口肉桂卷，算什么吃了。
他摇摇头。
“我不会做饭，那、那要一起出去吃顿饭吗？我们，好……”徐小天有些紧张和局促，“我们好久没见了，不是吗？”
宋先盯着他看了许久，再次开口时，已经自顾自走向冰箱。
“在家里吃吧，我做饭。”
他开了冰箱扫了一圈，“番茄牛腩，芝士土豆，炒时蔬，怎么样？”
“呃，嗯嗯，好，你做什么我都吃。”
他又扭头回来看了一眼，“有挂面吗？我给你做碗面。”
闻声，徐小天不可抑制地迅速红了眼眶，小珍珠跟不要钱一样往下掉，听见动静转身的宋先见状，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迈着长腿走了过来。
“你，哭什么？”
他其实知道答案，无非，是回忆击溃了伪装。
徐小天哭得无声无息，两行泪却汹涌猛烈，打湿了一张白得透明的小脸，抓得宋先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别哭了。”
宋先忍不住把人拥进怀里安慰，哭得没有一点声音的人立即环住他的腰死死揪住后背的衣服布料，突然放声大哭。
“宋先哥哥，宋先哥哥……”
他一遍一遍呼喊着他，无一字多余，可他知道，和他一样，这是徐小天对他如狂的思念。
他突然释怀了。
再多无法言说的不宁心绪，再多装满一腔的质问与痛楚，都释怀吧，现在，他找到他了。
好不容易哄好哭得快昏过去的人，宋先快马加鞭做好了一桌子菜，最后盛上来的，是一碗阳春面。
这是宋先在做家教的时候，徐小天最喜欢吃的他做的面。
这一眼，两个人都想到了遥不可及的曾经，徐小天又想哭了。
“不许哭，好好吃饭。”
宋先给他夹了一块牛腩，又添了几筷子时蔬，“吃完了，我们好好谈谈。”
徐小天睫毛微扇，如振翅欲飞的小蝴蝶，沉默地拿起筷子。
宋先吃得快，大半的时间都是在照顾吃饭又慢又少的小猫胃，不知道是不是人变了，徐小天吃饭的时间似乎比之前长了半个小时多。
今晚是坦白局，徐小天知道的。
他望着在洗碗池前忙碌的背影，喉头干涩。
“宋先哥哥，对不起。”
那个身影顿了一下，又继续动作，冷淡的声音轻微，“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你今天给我做饭，那么冷还要洗碗。”
徐小天咬着唇，一字一句如悲伤的泣血，“也对不起四年前不告而别，对不起四年前对你的恶语相向，对不起让你难过、失望，对不起……”
他的声音哽了哽，“对不起好多好多，宋先哥哥，这句道歉，我是不是……迟了？”
宋先将盘子一个一个清洗干净，用毛巾擦干，又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地放进碗柜。
语气依旧听不出情绪，“既然对不起，那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解释？
徐小天要滚出来的泪珠被她微微眨眼就挤了出来，他张口欲言又止，止而又欲言。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是真的，他不知道从何说起，明明，他们之间的羁绊，就那一件，误会，也就那一件。
宋先洗完所有锅碗瓢盆，认真清洗干净自己的手，可能是泡了太久，指腹都被泡白了。
“你在害怕，对吗？”
他一步一步朝他走近，“你在怕什么？”
“你已经长大了，你还在怕什么？”
如火炬般精明的眼神直勾勾地定在他脸庞，“你怕我被徐群打压？你怕我受不住徐群的打压？曾经怕，现在还怕？”
他缓步走出来，“曾经的言不由衷是你爸爸拿我威胁你，现在呢？现在你还怕什么？”
徐小天抿着唇，却说不出那句话。
我怕的，是我给你的伤口结疤也不会掉，我怕的是再试一次，还是会伤害你。
宋先此时脸上出现一丝愠怒，“明明你爸爸已经向你妥协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找我？”
徐小天愕然地抬起眸，“你，你怎么知道？”
呵。
宋先自嘲地低笑一声，“我他妈放不下你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在你的交往对象突然变成同性的时候，在你每每在机场售票口驻留的时候，在你即使是夏季也会围着我的围巾的时候……
“你对我绝情是为了我，赶我回国是为了我，删掉我的联系方式是为了我，和我断绝是为了我……”宋先步步紧逼，表情的裂缝一点点扩大，“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知道，可，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我当初被打压到交不起学费的时候没放弃，翻遍全城找不到你的时候也放弃，追出国受到你父亲的侮辱也没放弃，可你对我说出那句“你滚吧，我不想再看见你”，我所坚持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了意义。
我明明以为，我们在黎城的时光那么快乐那么珍贵，你会和我一起守护、延续下去，可，到头来，竟是你先抛下了我们的美好回忆……
而现在，你好不容易见到我，却还是……
哀伤的哭腔从高大的男人口中溢出，“我想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你啊。”
“天天……”
窗外的风，似乎更加猛烈了，像孤独的野兽哀嚎，想要撕裂阴沉沉的黑夜。
徐小天哀愁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泪如雨下的男人，仿若品到了他深感无奈地苦楚和酸涩，一颗晃荡的心碎得七零八落。
他想，外面簌簌的鹅毛大雪，才是你结霜的泪吧。
要不，再试一试吧，万一，他们真的可以呢？
“宋先哥哥，你还喜欢我吗？”
宋先先是一怔，随即掐住他的肩膀恶狠狠地道，“腻他妈问的什么问题？老子爱你，爱你爱得都要疯掉了！”
徐小天泪光闪烁，颤抖着哭腔，“那你还要我、我吗？”
“天天，你……”宋先似乎料到了什么，神情变得木楞，“你的意思是？”
他对上宋先灼热的目光，这一次，不再逃避。
“宋先哥哥，给我一次爱你的机会吧。”
他主动抱住他的脖子，把脸轻轻贴上去蹭蹭他的侧颊，冰凉的触感让宋先浑身一震，左方的膛内活泼地跳动起来。
条件反射环住了凑上来的腰身，看着近在咫尺的漂亮小脸，喉结滚了滚，“天天，你认真的吗？”
“嗯。我不想再违背自己的内心了，我不想再逃跑了，我爱你，我的心知道。”
徐小天像找到了温暖的窝的小猫，把头埋进他的胸膛，听着他如此真实、有力的心跳，浓烈的欢喜油然而生。
“我想和你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我想和你站在一起，我想要你牵着我的手，只要你在，我就什么都可以不顾了。”
宋先被他一席话说得心软软，现如今，他终于看清了徐小天捧在他眼前的一颗真心，单纯，真挚，赛过任何。
一只手捧着他半边脸颊，额头相抵，鼻尖轻触，这样亲昵的动作，让宋先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承认吧，宋先，你见过再多人，皆是匆匆过客，都不敌一个徐小天。
“天天，我爱你。”
“我也爱你。”徐小天乖顺地顶着双葡萄大眼，满眼星星，“宋先，哥哥。”
宋先只觉得他要疯了，情不自禁吻了下去，衔着温软的唇瓣细细吮亲起来，徐小天也生疏地回应了他的爱意，甘愿被他包围、占领，任由他的热情将他淹没……
夜里，风小了。
昨夜长谈，这些年的心结统统都解开了，那些在无人之处藏匿了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也尽数倾泻而出，这个坦白局，他们都是悔悟方，也都是庆幸方。
多么庆幸，一切，都还来得及。
徐小天扬起嘴角，小心翼翼地在面前这张安静的睡颜上偷印了一吻。
“早安，宋先哥哥。”
早安，亲爱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