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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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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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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黑纱似的天幕上,星光像永恒之钻似的闪烁,早在数十亿世代之前,们就已经存在,数十亿世代之后,当所有的生物灭寂于无,们也一样会存在的。

在千万个夜晚的夹缝中,人们作梦了。为了把这些梦境,忠实地记录下来,我,将与星光同在,整理所有梦中的故事。

雷因斯·蒂伦王立史学图书馆宫廷诗人

~~天地有雪

※※※

又是下雪天,每当下雪的天气,人们的故事,就特别多。

当纤细的雪花,揉合银白色的洁净月光,无声地点缀大地,银发剑士趴伏在桌案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在熟睡中作着温馨的梦。

那是个白杨梅的梦境,一枝洁梅,在冰雪中飘散芬芳。

那是个夜夜私语的梦境,有对男女,隔着迢迢长路,许诺千里缠mian的誓词。

那是个……

“猜猜我是谁?”

“从嘉哥哥!”

“猜对了,嘉敏,你看看这是什么?这可是我从师傅的园子里摘的,整个大陆上最美的梅花,好不好看?”

“嗯!好美啊。”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可比起我的小嘉敏,梅雪都比粪土还不如,来,我帮你把花簪上。”

“谢谢啦!”

“你知道吗?师傅曾说过一个白杨梅的故事,他老人家说,只要在圆月夜,满怀诚意地为心上人簪上梅花,两个人的感情就能够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那……后天晚上月圆,你再帮我簪一次花,好不好?”

“不行啊,从明天起,我要回书院闭关,叁悟青莲剑歌,你知道的,这剑歌对我实在太重要了……”

唉!这人总是这样,在他的心里,自己的地位,是不是还比不过那些冷冰冰的剑呢?

这想法令她有些忧怨,但是,只要想起他在闭关前夕,仍不远千里,专程回来为自己簪花,心里的一抹不快,也就释然了,当下幽幽一叹。

“从嘉哥哥,我好希望,能早一日成为你的新娘,把你好好拴住,不用积年累月的在窗台盼你。”

“哈哈!你放心,这一天不远了,只要我修成剑歌,游历大陆一周,振兴我唐国的威名,那时候,我们就风风光光的拜堂,以后呢,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们就生满山满谷的儿子……”

“讨厌,人家说正经的,你还笑人家……”

“哈哈……你还真的脸红了,哈哈……”

哈哈哈……

※※※

艾尔铁诺历五六○年十二月十七日艾尔铁诺帝都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带着几分惺忪,她从梦中醒来。百鸟彩绣的锦被,给体温一烘,散发出浓郁的女性幽香,引人无限遐思。

冷风吹进,室内多了一阵寒意。

“好冷啊!又是下雪了吗……”

口里呵着热气,脑子还是却有些昏沉沉的,是感染的风寒尚未痊愈吧!

打消了召唤随身侍女的念头,她穿上披风,轻轻地走到窗边,眺望外面的世界。

精美雕刻的木窗,在冷风中轻轻晃动,发出“叽、嗄”的低沉声响。窗外,一点一点的皑皑银粉,轻飘飘地,洒遍每一地面。

“雪真是好啊!好像可以掩盖一切似的……”

稍稍拉紧了披风,她喃喃说道。

从下床以来,她一切的举动,都是那么的动人,充满含蓄的美感,略嫌有些骨感的纤瘦肢体,配合微微摇摆的婀娜体态,勾勒成了动人心魄的诱惑力。

大陆上的人们都说,她是大美人。毋需胭脂擦面,绯点绛唇,朱丹娆娆,金粉花黄,只要往花旁斜斜一倚,所有的鲜花都为之失色;她的一颦一笑,本身就是最美的图画。

可不是吗?她是绝代美人。然而,正如史册中的许多故事,这是不是也成了一切灾难的根源呢?

“咦?”

脸上依稀有几丝冰凉,当伸指触摸,这才发觉是水痕。

锦被犹暖,枕畔却又湿了老大一块,会是与脸上水滴同样的咸味吗?若是,只怕……只怕又是想起他了吧!

从没想过,人的一生,会有那么大的改变,两年前,自己只不过是个从不出深闺,喜欢对着镜里的绝世姿容,作着绮丽美梦的待嫁女儿。

那时候,总喜欢追着他的身影,欣喜地到处跑。山涧赋诗、星台咏词、亭间烹茶、松泉对奕,特别是在亲友们的簇拥起哄下,她填词、谱乐、鸣笛奏乐,而他拨剑起舞,腾龙起蛟,顾盼生风,两人眼波流转,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每一刻相处,每一眼凝视,都是最美、最真的风liu韵事。

哪知天降霹雳,硬是炸开水边鸳鸯,折枯并蒂双莲。一场巨变,她再也没能见着他一面,祖国被灭,家破人亡,原本美好的童话世界,一下子便坠进了万丈冰窖里,跟着,她被掳进王宫,成了胜利者掌心的禁脔。

刚开始,为了保住贞洁,她一心求死,却是欲死不得。一是对方监视的紧,苦无良机;再来,她始终相信,有朝一日,他会来把她带离着深锁牢笼的,未在见他一面之前,怎能如此就死,怎忍得如此就死!

所以,她刻意让自己变得麻木,不吃不喝不睡不想,对身边的一切事皆充耳不闻,就像一个活死人,整日行尸走肉,如此几个月,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

既然对方也故充斯文地承诺过,“不以暴力而凌其身,必等到佳人回心转意的一天”,那么,这样,那些人就应该没办法了吧!

当然,这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那些披着斯文皮衣的野兽,凶残狡猾的程度远超你的想像呵!

当一个个唐国遗臣,给押来全家斩首于她面前,那些爷伯婶的眼神里,有三分同情、三分悲凉,却更有四分怨毒!

是你,是你自以为是的闷不作声,牺牲了我们!

这些眼光犹如利斧巨凿,把她自以为坚固的冰岩外表,一一剥除,当第三批人的鲜血,飞溅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终于哭倒在地,点头屈服了。

王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街外锣鼓喧天,烟花缤纷。那个男人自以为恩宠似的,赏了她这亡国孤女一个王妃的名分。当阵阵喜乐鸣奏至最高点,她还忍不住幻想,下一刻,他就会出现在众人眼前,凭着高超的武技,救她脱出牢笼外。

可是,他终究没有来。

他当然不可能来,这时候的他,正像只无骨的蛆,颤抖在大狱的最深处,受那生不如死的折磨。

洞房花烛夜,当那个男人的笨重躯体,伏趴在她身上做兽性的发泄;粗烫的鼻息,伴着撕裂似的疼痛,麻木了她所有的感官。她没办法发出一点声音,无声无息中,泪,悄然滴落!

“对不起!从嘉哥哥,嘉敏没能为你守身如玉,可是,我只能用这方法,尽力为你多留些东西……”

那晚,对映着镜里的憔悴娇容,她砸破了妆台镜。

在那以后,她再也没照过镜子。

后来,人人都那么传说,他已在狱中,被艾尔铁诺赐牵机药毒杀,弃尸荒野了。

她试着不去相信,却又莫可奈何,因为没有别的东西支持剩余的希望。

“从嘉哥哥,不管你在哪,嘉敏都要跟着你去。”

可她终究是没有死。那一对对悲哀而怨恨的眼神,至今仍缭绕在她梦里,挥之不去。

对方曾经承诺,只要她乖乖听话,就会给唐国子民优渥的生活,不加折辱。

为了那数千万的生灵,再怎么苦,她都得生不如死的活着。但,“乖乖听话”这四个字,却是得用多少的泪珠才能串成啊!

特别是,每当他昔日的朋友,为了往昔恩义,不惜冒着大险,潜入王城,想救她出宫,却每每在破穹骑士的手下落败身死,又或误中机关而亡,这些消息,怎不令她心碎神伤。

是以,为了不让这无意义的死伤再发生,她不得不在出席于社交场合时,强颜欢笑,装出一副为荣华富贵而乐不思蜀、夫唱妇随的恩爱模样。

她曾经想过刺杀仇人,可是,报了仇又怎样呢?已经玷污的身体,是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了,便算是刺杀成功,唐国的子民也不会因此受惠,反而大有可能因此受累。

不!不能再牵扯旁人了,与其变成那样,还不如只牺牲自己一人,只要能够换得亲眷子民的平安,就是再怎么羞耻、痛苦,她也甘之如饴。

很讽刺地,这么一来,造成这一切的仇人反而不能死,因为只有献媚于仇人,才能遂得所愿。当然,这也一定是对方早就算计好的。

她不想这样,她深深为自己的行为而反胃欲呕,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世间,有太多的人、事,都不是情愿被发生,却还是不停的上演。

“从嘉哥哥,为什么你不来接我呢?你明明答应过的啊!”

“怎么又是下雪天啊……”

乘着夜色,他纵身飞跃,在城内各处出没不定。

先一刻,他在层层屋瓦上踏雪急奔;下一刻,却又在街边酒馆举觞慢饮,形迹错落无踪,让人产生奇幻莫测的感觉。

艾尔铁诺号称是当今大陆第一强国,王城中端地是卧虎藏龙,别的不讲,单只是长驻王都的破穹骑士,就不知网罗了多少奇人异士,实力坚强可想而知。

要在这么多强敌环伺下行动,便算能够落足无声,只怕在举步的同时,身上就中了十七八剑,死的莫名其妙。对于能以思感代替耳目的一流高手,任何气息的流动,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非至死不能摆脱。

他神剑初成,大陆上除了少数几人,当真是谁也不惧,不过,眼下却非仗剑大杀的好时机,特别是在今晚,如果环境许可,他甚至连拨剑的念头都不想有。

白鹿洞的“踏雪惊鸿”身法,混用大雪山“魅影迷踪”心诀,他全身的反应倏地攀升至颠峰,整个人幻作一道清风,在华灯莹雪中飘行无定。

虽然不是高速,却巧妙地越过张张思感网,在众多明暗桩的戒备下,从容潜行。

忽地,他停下脚步,在远方一盏摇曳灯火的背后,他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雪好像越来越大了。”

披好轻裘,她缓步踱至室外,捧手接住缤落的雪花,碰触口唇,感受沁凉的寒意。

“好冷啊!呼……”

似乎有些抵受不住,她不自觉地拉紧了皮裘的襟口。

她喜欢雪。从那一夜之后,她就深深地爱上了雪。喜欢莹雪的洁净,喜欢新雪的无暇,更喜欢雪的掩埋一切。

彷佛只有置身雪中,让这些天上净水洗涤已肮脏的身体,她的心灵才能得到些许安慰。

前天夜里,就是为了贪近雪景,不顾侍女的劝阻,在大雪纷飞的花园里怔怔出神,吹了一夜冷风,才惹得风寒缠身。

不知为什么,打前天夜里,满月盈空的那一刻起,心里突然很不安宁,彷佛有什么重要的事即将发生,使得这两天来心绪不宁,食不下咽。

给冷风一吹,精神似乎好了些,瞥向后堂,只见灯火通明,那个人……也还没睡么?

“是有什么事吗?”

仔细想来,那人这一周来似乎都睡不安枕,天皇世胄的生活,其实也是很不安稳的。

并不是关心那人,只是……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她仿似着了魔,中了蛊,不由自主地朝那灯火通明处走去。

灯火照射处,男子正在书案上阅卷苦思。

身为艾尔铁诺的皇子,并没有常人想像的那么美好,帝国极度盛强之下的隐忧,连瞎子也看得出来;众皇子间并没有足以稳坐继承人位置的优异人选,彼此间的权力斗争,会随着时间而渐趋白热化吧!

撇开嫡系血亲,旁系的皇亲却不乏有力之辈,优秀的王亲,一旦与强大的军阀势力结合,所产生出的力量,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担忧,特别是那人,只要一想到那名字,和那人日渐庞大的势力,男子就食不下咽。

“旭烈兀,你为什么要出现……”

现在,在几个皇子的有心打压下,是暂时迫得这人韬光养诲,退身于庙堂之外,但是,还能压制多久,要是有一天压制的力量松了,那个后果,绝对是无法想像的严重。

更何况,自从两年半前的一场宴会后,又有一个新的名字,令男子寝食难安。

身为皇子之尊,男子可说是尝遍各式佳丽,可是,却从没有哪个女人,会让他非欲得之而不甘心,为此,男子不惜以皇子之尊,亲自上台一显身手,蠃得美人归。

哪知道,这番平生首为的壮举,却成了引人讪笑的大耻辱,擂台上走不出十招,男子便给他踢飞了兵器,一脚踹下台去。

受到挫折的尊严,和难耐的欲火重叠,男子用尽了种种方法,甚至不惜与虎谋皮,最后,终于得偿所望,美人在抱,而该杀的他,已经永远不会再出来碍事了。

事情本来是应该这么发展的。

可是,一周前,探子传回了惊人的消息,本来早该腐烂朽化的他的尸体,竟然怎么找也找不到。尸体是不会走路的,必是有人将之搬移了,应是那些该死的唐国遗民,偷出尸体想厚葬吧!

男子特别下令,要对此事从严调查,但在发下命令的同时,一个不祥的想法浮现心头。

“莫非,他还没死……”

这该是不可能的,那么样的折磨还毁灭不了他,那世上就该再也没有死人,而看守大狱的特殊狱卒,也全该吞豆腐自杀了。

可是,对方是他啊!

如果是一切均以天才着名的他,是不能用常人的标准去衡量的,如果是他的话……

哼!就算他还没死,现在又能作什么,生米早成熟饭,人事尽改,便算他卷土重来,也得不回失去过的一切了。

想到这里,男子不禁有些得意,到最后,自己才是胜利者!

彷佛有意要嘉奖男子的勇气,书房前方的两扇门,给无名急风一吹,“呼”一声,猛向两边打开。

“啊!”

男子的瞳孔倏地睁个老大,不敢置信地死瞪着门外正前方。

门外……

就在门外,十丈远的一棵青松上,银发的骑士,反映月色,乘风立于松枝上,随着松枝起伏不定。

“是他?”

月如银盘,面如雪,衣如雪,飘扬中的长发更是光洁胜雪,冷风未有稍停,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又一层的银白,而掌中斑驳的木剑,此刻正逐渐绽放出耀眼的白芒。

“他来了,他到底是回来了!”

给那鹰隼般的视线一盯,男子惊出了一身冷汗。在这之前,男子从未想过,原来,一个人的眼神,居然可以散发这么浓的怨毒;原来,一个人的心,可以产生这么深的怨恨。

男子想逃,最低限度,也要开口说些话,对方只是个失败者,怎能再次失去自尊,上次所受的屈辱,犹自历历在目,清晰一如昨日。

可是,想出口的场面话,却成了没有意义的梦呓,尽管隔着十丈之遥,凌厉的气势,第一时间就压倒了对手。男子整个身体彷似被钉住一样,瘫在座椅上,,早已湿透了整件衣衫。

银发骑士在笑,见到这么光景,他的嘴角更是泛起了微笑,那是抹充满讥嘲意味的笑容。

不只是讥嘲这无用的男子,更是讥嘲他自己。将他害至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原来就只是这么一个窝囊家伙!这么看来,自己也实在不怎么样嘛!

(他想杀我,他是回来杀我的!)

恐怖的想法,有如电鞭,让男子稍稍镇静下来,多年的武术锻炼,到底是有些用的。男子虎吼一声,猛地推翻书桌作障碍,以最快的速度向内堂奔去,同时尽最大力量发声求救。

桌子推dao,人方举步,救命声还没来得及发出喉咙,男子只觉眼前白光骤亮,逼的人睁不开眼,而足以冻结肺腑的冷冽剑气,覆天盖地直指而来。

(我逃不过的,我死定了……)

走进内堂,只见眼前一片白芒耀眼,凄美的剑光丽而夺目,叫人为之失神,看不真切。

她不懂什么高明的武功,却知道什么是高明武功,惊见此景,马上了解到大部分的状况。

只是大部分,而非全部。

“有刺客”

传闻近来皇室斗争越益明显化,想不到已经闹至这个田地了,电光石火间,她只有这个念头。

(这个男的还不可以死!)

为了许多方面的维持现状,必须要这个男子存在才行,否则自己这些时日的牺牲,岂不是全都白费了。所以,现在还不能让他死……

(尽管我非常希望这人早些死……)

在那瞬间所做出的决定,她扑上前去,用整个身子覆盖住大半剑光。

雪,簌簌落下!

轻飘飘,彷似无根的白莲

羽毛般地遨翔……

滴答……

滴答……┅

滴滴答……┅!

水滴在地上绽放了红梅

一朵一朵又是一朵

红梅,会不会流泪?

落在地上的红色水滴,是什么?

熟悉的温热,融化了雪,

像泪,很温暖的眼泪,

情人的眼泪!

剑光如雪,长衣如雪,握剑的手惨白似雪!

当他飞剑疾刺,心中充满了快感,激荡的心情,甚至让整个人有些飘飘然,血海深仇,切肤之恨,就将一剑了结。

但,当这一剑将刺中实物前,一道人影打横里冲出,趴盖在男子身上,这令他微微一楞。

(是王府侍卫?还是内侍?愚忠的家伙!)

冤有头,债也到底有主!唐国李煜岂是滥杀无辜之人。

心念急转间,他拨剑回抽,打算发出第二剑,再取敌命。

哪知男子惊见敌刃临头,正自狂呼“我命休矣”之际,喜觉一个人体冲来当活盾牌,胆颤心惊之下哪顾其他,把背上那人往敌刃一推,寄望阻得敌人一阻,趁机拨腿逃命。

“卑鄙小人,竟用这等无耻手段!”

他勃然大怒,却已回手不及,剑刃已刺入来人体内,虽觉是其咎由自取,却总不愿就此误伤人命,又发觉入怀的是个女体,当下硬生生止住剑势,整个人如箭矢般向后飙射。

剑尖浅入即退,仅仅入肉三分。

男子发力狂奔,将要奔入内堂。他心下大急,不待脚步站稳,向前猛跨一大,挥剑拦截。

剑光水平挥出,便要斩去男子首级。

血光溅起,那女子竟从中拦截,伸手紧紧握住长剑,不使他再能前进半分。

(天杀的愚忠蠢货,坏我大事!)

眼见良机将逝,他又急又怒,便想猛施辣手招数杀敌。便在此时,他与那女子打了个照面。

天地彷佛死寂了下来。

犹记小苹初见,两重心字萝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她把身子覆盖上去,还来不及弄清发生何事?只觉身体直往后跌,彻骨寒气袭体,刹时,脊椎一凉,紧跟着便是微微一疼。

没有多剧烈的疼痛,仅像给蚊子叮了一口般,稍稍麻了一下,慢慢地,麻痹感往下传去……

(我受伤了,伤得重不重?刺客是什么人?)

白光再起,剑芒又盛,这些念头全集中成一个,“那个男人还不能死!死了,过去的牺牲就没有意义了。”

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她以快得连自己都吓一跳的敏捷动作,猛地转过身来,手一伸,将刺去的剑刃牢牢握在掌中。

稠浓的鲜血,顺着剑刃滴落。

好痛!

与刚才的麻木不同,手指立刻就痛的失去知觉,而她终于看清了刺客的相貌。

(怎么会!)

两人目光交接,心头皆是剧震,彷佛数十个晴空霹雳在耳畔同时响起。

刹时间,恍若隔世。

他颤着口唇,说不出话来。握剑的手,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沉重过。

犹记玉阶送别,小儿女笑说眼前事,两情相悦思无穷,欢喜怎管其他。

谁料一去不归,鸳鸯翼惊破两边飞,生死凄凉无话处,沧桑哪堪回首。

多少日子以来,朝思暮想的那人儿,终于出现在眼前。熟悉的面容上,竟有着全然陌生的表情。该杀的贼天啊!自己到底被夺走了多少的东西啊。

想说些话,但哽塞的喉咙早已失去功能,两行清泪,爬上了满是风尘的脸。

自古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斯情斯景,又怎由得他不流泪。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全身血液,化作泪水奔流,洗去这些年来造成的伤痕。

虽然,那是不可能的……

对不起,对不起啊!嘉敏,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没有用,居然这么久了才来接你……

跟我走吧!嘉敏,从嘉哥哥接你离开,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喉咙间咽呜出声,他伸出手来,想把玉人扶起,趁着没惹出大事前,全速脱出重围,好好为她填补这些年的伤痛,却发现她还紧握着剑刃,连忙撤去真气,使剑刃化利为钝,再成无锋。

“啪!”

伸出的手,给无情的拨开,他便犹如给一桶冰水临头罩下,呆立当场。

再见情郎,她如何不是泪眼朦胧,柔肠寸断。眼前的他,是自己懂事以来,魂牵梦萦,誓同生死的夫君啊!

几百个夜晚,她辗转难眠,泣不成声,唯一的念头,便是只求速死,而就是为了想再见他一面,才甘愿苟活下了的不是吗?

现在终于见着,知他安然无恙,却是一头黑发尽转银丝,显是不知经受多少苦楚,再瞥见右手上的斑烂伤痕,她泪如泉涌,完全忘记了自身的遭遇,把整副心神放在探索他受过的伤害上。

只有老天知道,她有多想投入他怀里,紧紧拥住他,为了已失去的那么多东西,好好痛哭一场。

可是,她又哪里还有脸,再回到他的身边呢?他神采奕奕,意气风发看来犹胜往日,而自己……这副已万劫不复的身躯,这么污秽的自己,又怎能再配的上他!

况且,又怎能如此儿戏,说走就走。想起在宫里的这些日子,不管是侍女还是内侍,都在有意无意间,替主子传递了同样的讯息。

“只要你敢有二心,我就命人入金陵城屠城,看你怎生忍得,怎生承受得起!”

她忍不得,更承受不起,若因自己的一举一动,而使得故国百姓遭劫,那怎对得起涂炭生灵,又怎有脸再向他交代,所以,不管再怎么屈辱,她都得放下羞耻,作一只乖乖的笼中鸟。

现在,突然说要离开,不管他武功多高,拖着自己想必是沉重负担,姑且不论成功与否,便算成功逃逸,若这些冷血人魔当真实现诺言,那又该如何是好?她不能牵连这许多人民,更不能累他为己成为千古罪人。

所以,当他伸手来扶,她下意识的动作,便是挥手把他拨开,彷佛害怕什么一样,整个身体直往后缩。

(她怕我……为什么?)

从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进行别后重逢,他呆立原地,怔怔不语。

在流浪的一年间,他听过许多传闻,泰半是说她贪慕荣华富贵,喜新厌旧,忝不知耻,一受封为王妃,便争宠献媚,极尽下流之能事……每次听到这样的传言,他都只有流泪。

自小青梅竹马累积的感情,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她的心、她的脉脉深情,普天下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也再不会有人,比他能体会在表面之下,内心的悲伤。不管身体分离多远,他们的心始终会是连结在一起的呵!

因此,由始至终,他只是不断的憎恨自己无能,眼见心上人倍受ling辱,却只千里旁观,不能相救,这么样的废物,算什么男人,哪有资格称作男子汉。

可是,当看到她这等反应,再想起适才她两次舍命相救那狗种,他不禁动摇了,种种阴郁的谣言、由伤痛所产生的怒火与恨意、因背叛而受辱的男性自尊,形成啃食人心的蛀虫,散发着不祥的湿臭,开始腐蚀彼此间的真挚感情。

嘉敏!难道你也像师兄一样么?

你们都是我最相信的人啊!

难道,连你也背叛我了吗?背叛了家国,背叛了亲人,背叛了我的感情、我的信任……

原本便已激动的心,此刻被新的愤怒所填充。握剑柄的右手,下意识地逐步捏紧,而又忽地放松,如此不断反覆,他长叹一声,两肩无力地垂下,却是拿不下半分主意。

他的眼神,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炽怒?

他的手为什么移到剑上?

他身上的杀气,为什么突然大盛?

多年来的相处,他的一喜一怒,各种情绪的大小动作,她实在太了解了,见他如此异举反应,一颗芳心登时直往下沉。

从嘉哥哥,你不相信嘉敏么?过往那么久的厮守,你对我的那么多好,难道不能成为信心的依据么?

你的伤、你的痛、你的苦,我都明白,如果,把怒意转移在我身上,可以令你稍泄郁闷,嘉敏甘之如饴。

只是……只是……

她凄然一笑,摇头不语。

只是……只是想不到,所谓的金石坚盟,三生之约,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她放开剑刃,想撑起身来,对他说些什么,哪知脚底一个跄踉,狼狈地重跌在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条腿彷似麻木了般,竟是使唤不动。

“啪!”

见她跌倒,他蓦地惊醒,连忙伸手相扶,哪知刚触及柔夷,却又给她挥手用力拨开。连续两次给拨开,他不由得一愣,作不出反应。

记忆中,不管是什么事,她总是那么语笑焉焉,和颜悦色,说话低声细气,俨然如最重礼仪的传统仕女,从没有大声说话的时候,更不曾在人前生过气。

可是,现在出现在她眼中的,却是凄楚的哀伤,与炽盛的怒意,一种因为不信任而心痛的怒意。

我这个大笨蛋!我……我是不是又作错了……

如果说,不是想像的那样,那她为什么不肯跟我走?

离开这里,不正是我们期待已久的事吗?

嘉敏,为什么?

正当他惊疑不定,大队人马聚集的脚步声,有条有理的靠近,相当多数的人马,包围住这内书房左右了。

而在门外,一个熟悉的讨厌嗓音响起:

“李煜!你别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你敢动孤一根毫毛,艾尔铁诺的大军,就立刻踏平唐国……”

他先是一呆,继而恍然大悟。当下又是悲愤,又是气恼,猛地长吸一口气,白皙纤细的右手臂,突然涨个老大,彷佛盘根错节的百年老松,筋肉突起,声势甚是怕人。这一掌,是他毕生功力所聚,一振臂,只见狂飙的劈空掌劲,如飓风般破窗而出。

“呼!”

男子与屋内相距数十丈,又是身处过百骑士间,安全无虞,方自得意洋洋,哪料一道劲风忽在面前响起,惊觉不妙,赶忙侧头避过,却是迟了半步,面门彷似给人一拳狠狠打中,喷出的鼻血,合着两颗门牙溅个半天高,在昏死过去前,男子听见了自己的骨碎声。

在往后的许多天里,男子只要一有表情,立刻便会疼的流下眼泪,一直到一年后的每个深夜,这鬼神难敌的一掌,还是每每让男子自梦中狂叫惊醒!

人在屋内发掌,破空的掌劲,居然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穿越那么多骑士的护卫,从容伤敌,这等武功,天威莫测,又岂是可畏可怖四字所能形容,骑士们一时哗然大乱。

斗室内,他缓缓放下了手臂,这一掌,应该对外面的骑士,有相当程度的阻吓作用,让他们不会立刻冲进来,如此,当可多争取到一点时间。

他望向她,目光中既有无限温柔,无限依恋,又是无尽的伤心。

嘉敏!嘉敏!这些日子以来,苦了你啦,都是因为我的窝囊,才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把那么多人的苦全都扛下……

强做出微笑,他又伸出手来,要揽她起身。

故国的子民,不是不重要;无情的兵灾,绝不能再次牵连到子民们。只是┅┅只是,为了你,就算是千古罪人我也心甘情愿,来!跟我一起离开吧!

比较起来,百万生灵,又哪比得她回眸一笑要来的重要,只要能让她重展欢颜,哪怕是堕天恶行,他也将照做不误。

见他如此心意,她感动莫名,长久以来的期盼,终于成真,两颗飘零而破碎的心,此刻得以紧紧连系,一如当初。得愿如此,复能何求?

只是,在历经了这么多事变之后,伤疲不堪的心,纵能愈合,也绝不会是当初的那颗心了。

从嘉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你两年前要走?

既然你的走,粉碎了一切,那又为什么要再回来,让我多添一丝假希望。

既然要回来,为什么又不在一年前回来,如今……如今事物依旧,人情早非!

如果是在两年前,甚至一年以前,见着他,她会不顾一切,管他什么后人议论、千夫所指,她必将放下所有束缚,与他共同脱出牢笼,虽死无悔。

但是,这两年来的忧患生活,教她学会了稳重多虑,更明白了人情忧患,当看到那么多无辜被斩首的人头,怨愤而无依的堆在脚边,她再也没办法硬下心肠,让不相干的人因己而受害了。

更何况,一旦百姓遭劫,受到非难的,除了自己,还有他。世间的人,会把他形容成一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昏庸亡国主吧!

这点,是她就算死,也不愿见到的。宁教“红颜祸水”,莫成“千古罪人”!

顷刻间,她心意已决。

趁着主子昏迷急救,几个贪功的侍卫,瞄准了室内的银发身影,猛力射出细小暗器,寄望能图个侥幸。

但闻“呲呲”连响,牛毛针、菩提子、铁莲子、袖里箭……各式大小暗器,在触及他身体三丈前,全给护体气罩挡下,一一无力地坠落在脚边。

他没有反击,也无心反击,因为更重要的事,吸引了他全副精神。

“啪!”

第三次,碰触柔夷的手,又给拨回。

而这一次,两人的嘴边有笑,眼中,却有泪。他们是笑着泪眼相对。

自始至终,他们无发一言,既是无能,也是毋须。

在目光交触中,他们清楚地了解彼此的心意。

你的好,我的伤,彼此的苦,我们都明白呵。

你不能走,而我,也不能再留了。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再多说,只有侮辱了彼此的心意。

他望着她,热泪盈眶,忽然间,他想起了临别前,自己的诺言。

“我们打勾勾,从嘉哥哥,一定要回来喔。”

“好,我就跟你打勾勾,笑一笑吧!要是骗你,我就吞一千根针,这样行了吧!”他苍凉苦笑,跟着,他蹲下身,拾起了脚边的细针,就这么对着她,彷似尝什么津津有味的佳肴,开始一根一根地,往口中送。

她没有阻止,也无能阻止,手掌和背后的失血,已让她的视线有些茫茫然,她只能静静地看,然后,伸出手来,轻轻抚着他的脸。

自今而后,或许无能再见,那么,这一刻,说不定就是他们最后的相聚了,她又怎么能打断,他最后证明心意的机会呢!

针色湛蓝,是有毒吗?

他不知道,反正,在毒药麻痹他口唇前,他的感官早就麻木无觉了。利针扎舌刺喉的痛楚,完全浑然无觉,反倒是她的轻触,她的一颦一笑,整个地清晰起来。

血,皓腕上的血,舌尖的血!

泪,凝视中的泪,心底的泪!

当血沿着脸庞流下,混合无奈的泪珠,缓缓入喉,当真是血泪斑斑。

曾有诗人悼念亡妻时,这么说:“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只有泪千行。”

而此刻,他们亦是无言相对,凄凉欲断肠呵!

辛酸的感觉,随着眼泪慢慢流尽,取而代之的,竟是有些甜美、有些苦涩、有些温馨,却又化为无尽伤心的滋味。

这滋味中,苦中有甜,一如他们笑中有泪。

脚边的针,用完了,他满口鲜血,嘴唇泛紫,却想移身再捡。她拉住他,轻轻摇头,对着外边越益喧闹的人声,莞尔一笑。

他亦一笑,停下动作,在她水葱般的纤指上,深情一吻,烙下血之誓印。

“但教有生一日,我,永不负你!”

良久良久……

他放下玉指,向后退开。跟着,他仰空长啸,顿足一点,身如掠空大鹤,撞穿层层屋瓦,破空而去。

骑士们的呼喊、怒骂声,与清啸混合,却立刻显得微不足道。而后,啸声渐远。

她跌坐在地,听着大批侍卫跑近的声音,而因为身上的失血,渐渐昏昏欲睡。

不晓得为什么,在昏迷过去之前,她忽然有个预感,自己从今以后,将不会再落半滴眼泪了。

今晚一别,两人将璶在不同的地点,以不同的方法来继续自己的战争,也许再也见不到面了,也许从此生死相离,不过,在那一吻的誓言中,她知道,尽管身处两地,或许天人永隔,两颗心,将会超越一切的距离,紧紧相系,这是他的诺言啊!

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宫灯黄,初映雪,王城里所有的民众、达官贵人、贩夫走卒,都给这样的啸声惊醒。

那彷佛是九天苍龙,长声怒吼,尽情倾泄自己愤怒的啸声,回荡在王城之内,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梦醒了,盅底酒液已干,而窗外的大雪却犹自未停,纷纷飘落地面。

在那以后,剑仙李煜之名,响遍整个昆仑,成为第一位闯进艾尔铁诺王城能全身而退者,由是三次,斩杀破穹骑士、王室高手不计其数,期间艾尔铁诺更联合四大势力,策动秦淮血战,激战一日夜,还是给其逸去,李煜自此号称当代第一剑术名家,声势之盛,似乎犹在三大神剑之上。

在屡次的战役中,李煜越来越狂。

这次中都之行对他的刺激实在太大,本来已经渐渐平和的心境,重新又掀起惊涛骇浪,恩、怨、恸、怒,激烈地冲激着他的心灵,让所出的每一剑都凝聚沛神威,当者披靡,却也因此导致天心意识大乱,武功强弱不定。

在理智上,他知道自己不得不狂,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藉着不断的征战证明自己的实力,使艾尔铁诺心有所忌,不敢对唐国妄动,也不敢再对她稍有侮慢。

最后,双方在四大公子另一“定远君”旭烈兀的牵线下,达成秘密协议,李煜受封“陇西郡公”,艾尔铁诺画唐国旧地为特别行政区,从此免税,更给予诸多优惠,而李煜则从此停止一切刺杀行动。

当一切的大事底定,人们在茶余饭后,有着数不清的传言。有人说,李煜是大英雄,忍辱负重,以一人之力,逼得大国低首;也有人说,李煜是窝囊废,居然与亡国仇人妥协,还任由旧情人给他戴绿帽,真是乌龟王八。

当然,每当大家争论不休的时候,也是有人装模作样,一副惯看世事的样子,摇头叹道:“都是红颜惹出的祸水啊!”

而他,长年流连于酒馆歌楼,听着人家批评起李煜的种种时,无由地痴痴傻笑;却又总在听到旁人提及“红颜祸水”、“妖女误国”时,愤然与人老拳相向,继而放声长哭。

之后,就在每个大雪夜,独自对着一个个见底的酒瓮,愣然出神。

而她,也在每个雪夜,推着轮椅,在大雪中对月凝视,久久不语。

偶尔,她在晨间醒来,会发现在枕边、窗台上,静静地放了一枝白杨梅。

是谁曾经这样说:

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

《风姿物语》梅之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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