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麓十四岁那年,上云落山拜师求学,然却无果。
他家道中落,落魄潦倒,作为家中唯一男孙,如果不能好好地活下去,那么云家的香火很可能就会中断于此。
好在幼时家中仍有余力的时候学了不少偏门旁道的玄学法术,到云落山的旅途中一路招摇晃骗,竟还真赚了点盘缠,使他顺利抵达了云落山。
可他还没进去,就被人拒之于门外。
那守门的弟子嫌弃地看着他:“你浑身污泥,气息恶臭,如此浊物,怎么配走我祖师走过的门?”
云麓还真就纳闷了,怎么,你一个外门弟子,就配走你祖师走过的门了?
弟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理活动,一脸无语:“我这不也只能站在这里当门童吗?”
云麓跟这关门弟子攀谈起来,这才得知,要想进云落山,走不了后门的话,那就只能想办法考进去。
云麓一听乐了,他自认为自己天赋奇佳,区区一个云落山,还不轻而易举?
结果连着五年,他都没有通过云落山的初试,也可以说,他在云落山招摇撞骗了五年,似乎都要打出一点名气出来了。
云麓心生了退缩之意,要不干脆就这样吧,开个算卦摊,骗骗老百姓算了。
可说来奇怪,他那破算卦摊,竟然还有了敌手。
据他打听,隔壁那个算卦的,不但比他准,收费还便宜。
最主要的是,他们说那个算卦的是个顶漂亮的姑娘。
云麓还真就好奇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还沦落到跟他抢生意了?
就在他牛气哄哄地走进小姑娘的算卦摊时,还没等到他坐下,他就听见一个清灵温和的声音传来:“林北云家云麓。是耶?”
云麓瞬间不想进去了,屁股还没坐热呢,抢生意的就已经把他的底细弄清楚了。
“姑娘是?”
“唤我云皎就好。”
云皎。
云麓模模糊糊地想着,这名字听着很好吃。
“好,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你为何要抢我生意?”
“技不如人,冷暖本应自知。”
“……技不如人怎么了?技不如人就不能混口饭吃了吗?”
“你本可以做得更好。”
“我要你教我做事?”云麓气笑。
云皎默了默。
“那你可愿意?”
这就是他和云皎的初遇。
……
云皎不能算是个好师父。
好的师父,都会耐心地从各方面认真教导自己的徒弟,可是云皎非然。她的教导,是打压式的教导。
每当云麓御剑有所进步,高兴地去找云皎展示时,云皎便默不作声地使了个倒翻筋斗云;云麓炼器炼出了上佳材质时,云皎便若有若无地摆出了自己刚刚炼好的金刚丹,还相当抠门一粒都不分给云麓;云麓特意虚心去请教剑法时,云皎便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外门弟子都会的东西,你不会吗”。
云麓一忍再忍。
他听说,云皎作为云落山第九峰的峰主,向来性格怪异,而且从不收徒,然而他是首例。
云麓想,云皎是第一次做师父,他是第一次做徒弟,两人之间肯定是要磨合的,没错,要磨合。
直到有一天,云皎要出远门,将峰主手印交给了他,然后叮嘱他管好第九峰的时候,云麓忍不住爆发了。
“你带我进云落山究竟是想教我什么?!”
云皎愣了愣:“你看不出来?”
“恕徒弟愚钝。”
“喔,天才也不过如此嘛?”云皎笑眯眯地看着他,“你没有发现,你比进云落山前的你,要进步了很多吗?”
云麓有些茫然,好像的确如此。
“你是个有好胜心的人。你不但好胜,还好面子,想要得到我的认可。只要我一直不认可你,你就会拼命努力,一直一直努力着。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浪费自己的一身天赋。小鹿啊,骄兵必败的道理,你得懂啊。”
云麓似懂非懂。
“我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东西,其他师长不收你为徒,也是相同的道理。你唯一需要锻炼的,是一颗沉稳的道心。”云皎叹了口气,“我此次远行,可能凶多吉少,你好好待在第九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替我永远守护好第九峰。”
这是云麓倒数第二次见到云皎。
这也是云麓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一直履行的誓言。
……
几番四季轮转,几番春秋变换,云麓在这里度过冬,熬过夏,甚至连云落山掌门都已更迭换代,他都没有等到云皎回来。
新掌门甚至都要以为他是第九峰的峰主。
云麓一直在等。等到满头鹤发,也还在等。
不知不觉,他竟已成了云落山修为最高的人,某一日出关时,他还突破了瓶颈,有了得道成仙,长生不老的选择。
可他一直舍不得离开这里,他一直在等云皎回来。
不知道从哪天起,云落山都供奉他为云落山老祖,说来也可笑,当初那个关门弟子嘲讽他时说的“凭你也想走我们祖师走过的路”的江湖骗子,竟然还能成了云落山的老祖。
只可惜好一番斗转星移,那个关门弟子可能早已与世长辞了,看不到他如此盛景,实在令人扼腕。
忽然有一天,天道使者找到了他,询问他为何不升仙入界,执意苦守于此。
“我想等我师父回来。她说,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离开第九峰。”
“你说的可是云皎尊者?”
“嗯。”
“她早就死了。”
云麓好一阵恍然。
“我看你根骨奇佳,有没有想过接我的班,做天道使者?”那人谆谆善诱。
“……你能带我去见她吗?”
“……可以,但是你必须答应我的条件。”
“好,我答应你。”
云皎死在了一个横木之上。她走的很安详,哪怕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贯穿她胸前的长木触目惊心。
云麓其实一直想不通。那般惊才绝艳、通透聪慧的女子,为何会是如此下场呢?
“她还留下了一个孩子,是她当初从暴走的魔兽手里救下来的。那孩子每日都会来这里偷偷看她。年纪很小,似乎还不会说话,幸运的是云皎教了他一些生存技能,活到了现在。”
云麓垂眸。
“人在哪?”
“在树桩后面,偷偷看着你呢。”
云麓顺着使者指的方向看去。
他看到了一双清透恬淡的眸子,一如当初静静地望着他的云皎。
那目光穿过云雾,穿过云皎冰凉的尸体,穿过无数暮霭的时光,穿进了他年少时那颗无知而又跃动的心里。
爱意沉没湖底,理智弃河成堤。
情绪似乎在这一瞬间汇聚成海,喷涌而出。
眼泪落在嘴里,情绪崩塌的他,竟不知是泪,还是雨。
云皎……师父……
师父……
师父……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寒。姐姐起的。”那孩子怯生生地回答着,似乎并不怕他。
云麓牵起了他的手。
“好,从今天起,你就叫云寒。我是你的师父。”
“嗯,师父。”小寒乖巧地应声道。
……师父。
我来带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