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后,偏殿周围重归寂静,只剩下风吹过院角老槐树的呜咽声。
嬴振将那截精巧的绊索收进怀里,指尖摩挲着绳结上的纹路,墨家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连一根普通麻绳都能处理得如此坚韧,若是能将这种工艺用在兵器上…
他正琢磨着,殿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一道瘦小的身影踉跄着闯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青砖地上。
是阿福。
少年没穿外衣,只套着件单薄的里衣,头发睡得有些凌乱,膝盖砸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显然是急急忙忙跑过来的。
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得他脸上满是焦灼,嘴唇哆嗦着,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嬴振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刻刀:“深更半夜,你这是做什么?”
阿福抬起头,眼眶通红,平日里总是带着怯懦的眼神,此刻竟燃烧着一种嬴振从未见过的执拗。
他重重地磕了个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
“公子!求您收在下为徒!”
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在空旷的偏殿里回荡着,撞得人耳朵发沉。
嬴振愣住了。
他见过求赏赐的,求庇护的,甚至求死的,却还是头一回见求着要拜师的,还是在这样的深夜,用这样决绝的姿态。
“拜师?”嬴振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能教你什么?教你怎么改剑,还是教你怎么对付家奴?”
阿福又磕了个头,这次额头直接磕出了红印。
“公子懂战术!白日里您三招制服家奴,方才又能说动墨家弟子,这绝不是寻常公子能有的本事!”他抬起头,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在下曾是秦军斥候,只求公子教我哪怕一招半式,让我能有机会赎罪!”
“斥候?”嬴振的目光锐利起来。
他倒是忘了,这少年之前提过一句,自己曾在军中待过。
阿福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里涌上浓重的愧疚,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心脏:“三年前,在下在北地郡跟着小队侦查匈奴动向。当时探到一处山谷,看着像是囤积粮草的地方,我…我一时大意,没仔细核查就报了上去。结果那是匈奴的诱敌陷阱,三百锐士跟着去突袭,最后只回来了不到五十人,其中三个还是我同村长大的兄弟…”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双手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们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我因为误报军情被削去军籍,贬成宫奴,可这三年来,我没有一天能睡安稳。闭上眼就是他们倒在血泊里的样子,睁开眼看到的每一粒沙子,都像是他们的骨头渣子…”
说到最后,阿福几乎是哽咽着吐出这些话,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掉,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哭声,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嬴振的心猛地一揪。
战友…牺牲…
这两个词像是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心上。
他想起三年前边境的那场遭遇战,小王为了掩护他,后背被流弹打穿,鲜血染红了他半个肩膀。
当时小王趴在他耳边,气若游丝地说:“振哥,我还没娶媳妇呢…”
那声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护着战友,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执念。
所以他能理解阿福此刻的痛苦,那种眼睁睁看着兄弟送死,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还是罪魁祸首的愧疚,足以把人逼疯。
殿内安静了许久,只有阿福压抑的抽泣声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嬴振缓缓蹲下身,伸手扶起阿福的胳膊。
少年的胳膊很细,却能摸到皮下结实的肌肉,那是常年在外奔波留下的痕迹。
“起来说话。”他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阿福愣了愣,被他一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只是依旧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赎罪不是靠拜师,也不是靠磕头。”嬴振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靠你自己亲手去弥补。”
阿福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希冀:“公子的意思是…”
“你说你是斥候,那侦查、追踪、绘制地形,这些本事应该还没丢吧?”嬴振问道。
阿福连忙点头:“没丢!在下这三年在宫里当差,也没敢懈怠,时常偷偷练习辨认足迹、观察天象,还…还凭着记忆,把北地郡到咸阳的地形都画了下来。”
他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转身跑回自己的小偏房,片刻后抱着一卷用麻布裹着的东西跑回来,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十几张粗糙的麻纸,用炭笔绘制着密密麻麻的线条,上面标注着山川、河流、关隘,甚至还有一些小小的符号,代表着水源和可以藏身的山洞。
虽然绘制技法粗糙,比例也有些失真,但能看出绘制者下了极大的功夫,每一处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是…”嬴振拿起一张,上面画的正是北地郡附近的地形,几个用朱砂点出的位置,旁边标注着“匈奴常出没”的字样。
“这是我这三年一点点画的。”阿福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又有几分自豪,“哪里有险滩,哪里有密林,哪里适合埋伏,我都记着呢。还有秦军的布防,训练的时辰,甚至…甚至他们操练时的漏洞,我也偷偷记了些。”
嬴振的目光落在麻纸角落的几行小字上“步卒列阵时,右翼转向迟缓,需三息方能调整”“弩兵上弦速度过慢,百人齐射需等十息”。
这些细节,恐怕连许多军中校尉都未必能注意到。
他抬起头,看向阿福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
这少年不仅有赎罪的执念,还有实打实的本事和心思,是块可塑之才。
“你想赎罪,可以。”嬴振将麻纸重新卷好,递回给阿福,“我教你战术,教你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怎么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阿福立刻挺直了腰板,像是重新穿上了军装的士兵,眼神坚定:“公子请讲!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阿福绝无二话!”
“我要你做我的‘情报眼’。”嬴振的声音沉了下来,“秦军的训练弊端,匈奴的动向,宫里的风吹草动,只要是有用的消息,都要一一报给我。”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阿福的眼睛,“但你要记住,情报之事,容不得半点差错。一丝一毫的疏忽,都可能让更多人送命,比你三年前那次,后果更严重。”
阿福的身体猛地一震,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但很快就被决绝取代。
他再次“噗通”一声跪下,这次却没有磕头,只是挺直了脊背,像是在对军旗宣誓:“阿福以项上人头担保,若有半句虚言,若有半点疏忽,任凭公子处置!”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嬴振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他伸手,这次是稳稳地将阿福扶了起来:“起来吧。从今天起,你不再只是个侍从。”
阿福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眼泪,看着嬴振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敬畏。他知道,自己等了三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公子…”阿福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了过来,“这是今日去御膳房领食物时,偷偷藏的几块盐巴。改剑需要淬火,用盐巴水淬出来的刃口更硬些。”
嬴振看着那几块雪白的盐巴,心里微微一动。
在这个时代,盐巴可是贵重东西,寻常人家都舍不得多用,这少年却能想到用在改剑上。
他接过来,揣进怀里:“谢了。”
“能为公子分忧,是阿福的本分!”阿福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嬴振拍了拍他的肩膀:“去歇着吧,明日还要去铁匠房。”
“是!”阿福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时脚步轻快了许多,像是卸下了背负三年的重担,连背影都挺直了不少。
殿内又恢复了安静。嬴振走到窗边,看着天边的残月。
北地郡…匈奴…
阿福带来的消息,像是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摸了摸左胸的旧伤,那里的疼痛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祟,但这次,他感受到的不是虚弱,而是一种久违的悸动。
或许,他来到这个时代,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或许,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护着更多的人,让那些像小王、像阿福战友一样的牺牲,能少一些。
他拿起那把青铜剑,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剑身上,映出一片冷冽的光。
“先改出一把趁手的剑。”嬴振低声自语,眼神坚定如铁,“然后,再练出一支能护得住人的锐士。”
窗外的风似乎更急了,吹动着老槐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应和着他的誓言。
而在偏殿的角落里,那卷绘制着山川河流的麻纸,正安静地躺着,等待着被赋予新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