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方冰原狼踪带来的阴影,并未因时间的推移而消散,反而如同不断积聚的寒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盟约成员的心头。相比起日军有迹可循的调动、各方势力明枪暗箭的试探,这种源自未知生物、只留下血腥爪印与诡异冰霜的威胁,更加令人不安。它不遵循人类的逻辑,不显露明确的意图,只在黑暗中悄然潜行,以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制造着死亡与恐惧,精准地撩拨着人类灵魂深处对不可知巨兽、对黑暗、对超越理解之物的原始敬畏。
“必须亲眼看看。”乌尔塔在议事木屋里沉默良久,最终做出了决定。他知道,仅凭手下人的汇报和老萨满模糊的感应,无法真正理解他们面对的是什么。作为头狼,他必须亲自去嗅闻、去判断危险的来源。杨震霆本想劝阻,但看到乌尔塔独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意,便知无法改变。最终决定由乌尔塔亲自带领一支最精悍的小队,包括经验最丰富的猎手“山爷”、对北方传说有所了解的谢尔盖、以及几名身手最好的年轻战士,前往事发的两处现场进行详尽的勘察。老萨满也坚持随行,他认为或许能从残留的“气息”中感知到更多东西。
队伍在压抑的沉默中出发,朝着西北方向那两处染血之地行去。今年的风雪似乎格外眷顾那片区域,前几日的痕迹已被新雪覆盖了大半,但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不适的冰冷气息,却随着他们的深入而愈发明显。那不是单纯的严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寒意,仿佛能穿透厚厚的皮袄,直接钻进骨缝里。
第一处现场,也就是最初失踪的巡逻小队最后发出信号的地方,位于一片背风的冰封河谷。当众人拨开新落的浮雪,露出下面被冻成暗红色的冰雪和狼藉的战场时,饶是身经百战的乌尔塔,心头也猛地一沉。
雪地被践踏得一塌糊涂,混合着暗红色的冰碴和泥土。几棵被暴力折断的落叶松横七竖八地倒着,断口处木茬狰狞。散落的子弹壳、断裂的枪托、被撕扯成碎片的棉布和皮料,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短暂而绝望的抵抗。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几枚深深烙印在冻土上、即便新雪也未能完全掩埋的巨大爪印。
乌尔塔蹲下身,伸出戴着手套的手,仔细丈量着其中一个最清晰的爪印。掌垫的宽度超过成年男子的手掌,趾印的长度更是惊人,前端尖锐的钩状痕迹深入冻土数寸,显示出爪子的锋利与主人的巨大体重。他抓起一把爪印边缘带着冰晶的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除了冻土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还有一股极其淡的、却让他鼻腔粘膜感到微微刺痛和麻木的金属混合着某种陈年冰霜的怪异气味。
“比最大的熊掌还大,比最壮的虎爪还利……”山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这畜生,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谢尔盖也蹲在一旁,脸色苍白。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爪印边缘那层异常的薄冰。冰层触手坚硬、冰冷刺骨,仿佛蕴含着远超外界温度的寒意,而且质地异常纯净,几乎透明,不像是自然积雪凝结而成。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父亲当年讲述的、关于西伯利亚冻土带和极地冰盖的零星知识,以及一些流传在苏联探险家和北方原住民中的、关于“冰原怪兽”的离奇传说,但没有任何一种能与眼前的景象完全对应。
老萨满没有去碰那些爪印,而是闭着眼睛,站在战场中央,张开双臂,仿佛在聆听风中的低语,感受着大地的脉动。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不断变化,从凝重到困惑,再到深深的惊悸。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眼神中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恐惧,他走到一截被某种力量撞得内凹、表面覆盖着晶莹冰层的粗大树干前,伸出枯瘦的手掌,轻轻按在冰面上。
“怎么样?”乌尔塔沉声问道。
老萨满收回手,身体似乎因为寒冷或别的什么原因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转过身,看向乌尔塔,声音干涩而缓慢,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量:“这冰冷……不对劲。不是天地的寒气,是……带着‘念’的寒气。”
“念?”乌尔塔眉头紧锁。
“饥饿……无尽的饥饿……”老萨满闭上眼睛,似乎在努力捕捉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还有……痛苦,愤怒,被遗忘的孤独……非常古老……像冻结了千万年的河流,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东西……跑出来了……”
他顿了顿,睁开眼,看向西北方更深远、被铅灰色云层笼罩的群山轮廓:“这‘念’……不完全是野兽的。很混乱,很狂暴,但……深处似乎有一丝……不该存在的东西。像人的怨恨,被放大了无数倍,又和冰原的寒气、某种野兽的本能,扭曲在了一起……我无法理解,但很危险,非常危险。”
老萨满的描述玄之又玄,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如果这怪物不仅仅是野兽,还混杂了某种难以理解的、古老的怨念或扭曲的存在,那将比单纯的猛兽可怕千百倍。
他们没有在第一现场过多停留,带着更深的疑虑和沉重的心情,继续前往那处被彻底摧毁的临时哨所。
哨所的景象,比第一现场更加惨烈,也更加诡异。木质的哨所几乎被夷为平地,破碎的原木上覆盖着厚厚的、不融化的白霜。雪地上到处是喷洒状、已经冻成暗红色冰凌的血迹,以及……破碎的肢体残骸。五名战士和那条猎犬的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散落在废墟周围,无一例外,都被一层坚硬、透明、如同水晶棺椁般的冰壳紧紧包裹。冰壳内的尸体表情定格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之中,有的还保持着搏斗或试图逃跑的姿势。冰层异常坚固,即使用力敲打也只能留下白印。
“是被瞬间冻住的……”谢尔盖声音发颤,他想起父亲提到过,在极低温度下,如果降温足够迅速,生物体内的水分会瞬间结晶,形成类似的“玻璃化”现象,但那种温度低到难以想象,而且需要特殊条件。
现场同样有那种巨大的爪印,而且更多,更凌乱,显示怪物在这里停留、肆虐了更长时间。空气中那股混合了金属、冰霜和淡淡腐臭的怪异气味更加浓烈。在哨所废墟的一角,他们还发现了几枚深深嵌入木桩的、已经变形扭曲的步枪子弹头,弹头表面也覆盖着一层薄冰。
“刀枪难入……”乌尔塔捡起一枚变形的弹头,在手中掂了掂,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连步枪子弹都无法穿透的防御,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生物皮毛骨骼的理解范畴。
勘察带来的不是答案,而是更多、更深的谜团和恐惧。这怪物的力量、速度、防御力,以及那种诡异的冰霜能力,都显得如此不真实,却又如此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带着沉重和压抑,队伍返回了营地。就在他们试图消化勘察所得,制定下一步对策时,那支逃难而来的蒙古商队,在与盟约的沟通中,提供了更多关于袭击者的细节,这些细节与勘察所见相互印证,拼凑出一幅更加完整、也更加骇人的图景。
通过商队中那位略通汉语、同时也是部落中知晓古老传说的老者(他自称曾是萨满学徒)艰难而充满恐惧的叙述,结合其他幸存者零碎的补充,一个来自遥远北境的恐怖传说,逐渐在众人面前展开。
袭击他们部落的,被他们称为“b?rte chono”(音译:博尔特·朝努),意为“冰霜妖狼”或“苍白的吞噬者”。据老者说,这种存在并非寻常野兽,而是在他们部落最古老的歌谣和萨满传说中才被提及的、来自“世界脊梁”(指极北寒带)之外的恐怖之物。
“它只在最狂暴的风雪之夜出现,”老者眼神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像风一样快,像影子一样无声。它的皮毛,不是白色,是……冰雪本身的颜色,是死亡的颜色,能融入漫天风雪,你看不见它,直到它出现在你面前……”
“它的眼睛,”老者打了个寒颤,“是两块最深的、永不融化的蓝冰,看进去,灵魂都会冻僵。它的吼声,不是声音,是……冰河开裂,是大地呻吟,听到的人,会血液凝结,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刀箭无用,”另一位幸存的中年牧民嘶哑地补充,他掀起破旧的皮袍,露出胸口一道已经结痂、但依旧可怖的撕裂伤,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色,仿佛被冻伤过,“我们的勇士,最好的弓箭,射在它身上,就像射在铁山上,只有冰屑溅起。马刀砍上去,手震得发麻,刀口崩裂,它却毫发无损……”
“它……它还能吐气,”一个年轻的牧民脸色惨白地插话,“一口气喷出来,像冬天最冷的风,但比那冷一千倍,一万倍!人、马、帐篷……只要被那气喷到,瞬间就冻成了冰疙瘩,然后……轻轻一碰,就碎了……”
老者最后总结,声音中带着古老的敬畏与绝望:“b?rte chono,是冰雪的化身,是饥荒的使者,是古老仇恨的回响。传说它只在冰河时代来临、或者大地怨气深重时,才会从永恒的沉眠中醒来,南下寻找血食,吞噬一切生机,直到将大地重新拖回冰封的寂静……我们触怒了山神,或者……这片土地本身,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引来了它……”
蒙古商队的叙述,虽然充满了原始信仰和夸张成分,但其核心描述——苍白巨狼、融入风雪、冰蓝眼眸、冰霜吐息、刀枪难入——与盟约勘察现场发现的巨大爪印、诡异冰层、超强防御,以及老萨满感应到的“古老”、“饥饿”、“怨念”等气息,惊人地吻合。
一种从未在现代生物图鉴、军事报告或任何可靠记载中出现过的、只存在于极北苦寒之地部落口耳相传的古老传说中的恐怖生物形象,逐渐变得清晰、真实起来。它不再仅仅是“未知野兽”,而是获得了名字和背景的、来自北境深渊的、活生生的噩梦——“冰霜妖狼”。
万兽盟约面对的,不再仅仅是一场自然灾害或野兽袭扰。他们可能无意中,撞上了一场因气候剧变、地脉扰动、或某种更深层次未知原因而引发的、跨越了传说与现实界限的危机。这头来自冰原深处的妖狼,或许只是第一个显露踪迹的征兆。北境的低语,随着暴风雪,已经吹到了张广才岭的山麓。盟约的生存之战,被迫卷入了一个更加宏大、更加神秘、也更加凶险莫测的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