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极其复杂的笑容，在宋建平的脸上凝固了片刻，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叫人看不透的平静。
他将那份足以震动全省的报告，缓缓放在桌上，指尖在“三百零八亿”的数字上轻轻敲了敲，动作缓慢而有节奏。
这不再是一份简单的招商成绩单。
这是一份战书，也是一份投名状。
更是林锋递给他宋建平的一把梯子。
他可以顺着这把梯子，将这份泼天功劳揽入怀中，在省里领导面前挣足脸面。
也可以一脚把梯子踹开，继续打压林锋，但那样做的后果，就是将自己置于所有人的对立面，显得既愚蠢又小气。
他宋建平，丢不起这个人。
“我知道了。”宋建平终于开口，他将报告推回给林锋，“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省里的表彰大会，你应该会去吧。”
他的话术滴水不漏，既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锋拿起文件，微微欠身。
“是，宋书记。”
……
一周后，省政府大礼堂。
金碧辉煌的穹顶之下，红色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主席台，数不清的闪光灯汇成一片银色的海洋。
“全省招商引资竞赛总结表彰大会”，在这里隆重召开。
省委书记杜长河、省长李卫民亲自出席，全省十八个地市的市委书记、市长悉数到场，气氛庄重而又充满了无形的火药味。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公式化的笑容，但那笑容背后，是紧张的期待与残酷的比较。
林锋坐在清远市的席位区，在他身前，是市委书记宋建平宽厚的背影。
他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探寻的视线，有好奇，有嫉妒，也有不屑。
“下面，我宣布本次竞赛‘十大招商明星城市’的评选结果！”
主席台上，主持人激昂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
大屏幕上，名单开始滚动。
“第十名，云州市，签约投资额一百零三亿！”
“第九名，滨海市，签约投资额一百一十二亿！”
……
每念出一个名字，相应的席位区便会爆发出礼貌而热烈的掌声。
而被念到名字的地市领导，则会矜持地站起身，向四周点头致意，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光彩。
随着名单一个个揭晓，会场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当念到“第二名，东州市，签约投资额二百一十五亿！”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东州市，那是北江省的老牌工业强市，经济体量常年稳居前三。他们只拿了第二，那第一名会是谁？
是实力雄厚的省会？还是异军突起的黑马？
主持人似乎也享受着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卖足了关子，才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高声宣布。
“本次全省招商引资竞赛，第一名~”
他拖长了音调，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清远市！累计签约投资额，三百零八亿元！”
轰！
全场炸开了锅！
掌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经久不息。
无数人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清远市？那个经济排名常年在中下游徘徊的城市？三百零八亿？这怎么可能！
坐在前排的几个工业强市的市长，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取而代之的是错愕与震惊。
而清远市的席位区，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了最狂热的欢呼。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的领口。
他没有看任何人，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步走上那条通往荣誉与巅峰的红毯。
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将他年轻而挺拔的身影，映照得格外清晰。
省委书记杜长河亲自将一块刻着“招商引资优胜单位”的沉甸甸的奖牌，交到林锋手中。
他紧紧握住林锋的手，那双历经风雨的眼睛里，满是欣赏。
“小林，你们市里这次表现非常出色。你是怎么做到的？”
面对全省最高领导的垂询，林锋没有慷慨陈词，也没有表功。
他的声音沉稳而真诚。
“报告杜书记，我们没有什么诀窍，就是真心实意为企业服务，用诚意打动企业家。”
“我们的干部，为了招商，可以去企业家办公室的门外一等就是几个小时，也可以穿着西装下到工厂的车间里一看就是一整天。我们用脚步去丈量招商的道路，用真心去换来宝贵的投资。”
杜长河用力地点了点头，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好！说得好！为官一任，就要有这种精神！全省的干部，都要向你们清远学习，向你林锋学习！”
他转头看向林锋，又问。
“小林，你今年多大？”
“报告书记，三十九岁。”
杜长河松开手，转而重重地拍了拍林锋的肩膀。
“好好干，年轻人，有无限的可能。”
台下，宋建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他带头鼓掌，掌声比任何人都响亮。
他清楚地感觉到，周围那些省里其他部门的领导，那些兄弟地市的同僚，投向他的，是羡慕，是敬佩。
这一刻，林锋的荣光，就是他宋建平的荣光！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是真的小看林锋了。
这个年轻人，不仅是一把能披荆斩棘的快刀，更是一台能创造奇迹的印钞机！
继续打压他，只会让自己显得小肚鸡肠，断送清远市的大好前程。
反之，如果顺水推舟，把林锋这员猛将收归己用，那他宋建平的政绩，岂不是高枕无忧？
想通了这一层，宋建平只觉得豁然开朗。
会议结束后，宋建平被一群前来道贺的同僚包围着，但他只是简单应酬了几句，便主动穿过人群，走向了正被记者围堵的林锋。
“小林。”
他亲切地喊了一声。
林锋有些意外，这还是宋建平第一次，这么和善地称呼自己。
他向记者们点头致歉，快步走到宋建平面前。
“宋书记。”
“这次干得不错。”宋建平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那笑容里，似乎看不出前些日子半分的阴沉与打压。
他看着林锋，态度诚恳得叫人无法怀疑。
“之前，我对你有些看法，是我格局小了，是我的问题。在这里，我向你道歉。”
林锋的心里掀起一阵波澜，但他面上依旧平静。
“宋书记，您言重了。我只是做了我这个位置上，应该做的事。”
“不，我是真心的。”宋建平摆了摆手，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小林，你是个有能力，有担当的年轻干部。市里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来挑大梁。”
他停顿了一下，抛出了一个让林锋心脏都漏跳半拍的重磅炸弹。
“回去之后，我会正式向省委组织部推荐，由你来担任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机会！
梦寐以求的机会，就这么来了！
林锋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但他很快就稳住了心神。
“谢谢宋书记的信任和栽培。”
宋建平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动作，亲热得像一个爱护下属的老领导。
“不过，你也要记住。”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语重心长，“干部不能只靠个人能力，更要讲团结，讲大局。你这次招商的成功，固然有你个人的功劳，但也离不开市委的正确领导，离不开其他同志的通力配合，对不对？”
林锋瞬间听懂了这弦外之音。
宋建平这是在敲打他，功劳簿上，必须有他宋建平的名字，而且必须是第一个。
“宋书记说得对，我一定牢记。”林锋立刻表态，态度谦恭，“清远市所有的成绩，都是在以您为班长的市委坚强领导下取得的。我个人，只是做了些具体的执行工作。”
这番回答，让宋建平满意到了极点。
他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一个既能干活，又懂得尊重领导的下属，谁不喜欢？
“好，你明白就好。”宋建平欣慰地点点头，“回去以后，我们就召开常委会，先把你的问题在市里定下来。不过，人事任命，急不得。常务副市长的位置，最终还是要经过省委批准的。我会尽快向省里汇报，帮你争取尽快批复。”
“一切听从宋书记安排。”林锋再次表明了顺从的态度。
回到清远市，已经是晚上。
林锋顾不上休息，立刻将程凯和秦璐叫到了办公室。
当他把宋建平的承诺说出来后，程凯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林市长！您终于要升常务副市长了！太好了！”
相比程凯的兴奋，秦璐则要冷静许多，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林锋，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别高兴得太早。”林锋抬手压了压，给程凯泼了盆冷水，“宋建平虽然松口了，但这只是第一步。他今天可以捧我，明天就可以摔我。这中间，还有很多变数。”
他很清楚，官场之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宋建平今天的转变，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一旦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或者出现了新的威胁，这头笑面虎，会毫不犹豫地再次露出他的獠牙。
秦璐开口问道。
“林市长，您需要我们做什么？”
林锋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变得深邃。
“新的战斗，要开始了。”
他看向程凯。
“小程，从现在开始，你去把所有常委的近期动态和态度，给我重新摸排一遍。我要知道，谁是真心支持，谁是见风使舵，谁又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接着，他转向秦璐，神色凝重。
“小秦，你继续保持警惕，尤其是要盯紧那个何建国副省长在省里的动向。我扳倒了许文涛，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我担心，他会在省委那边，对我的任命下绊子。”
两人立刻站直了身体，脸上再无半分喜悦，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的凝重。
他们齐声应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