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飞羽蜷缩在冰冷的茅草堆里,意识在刺骨的寒意和残留的惊悸中沉沉浮浮。掌心里那枚粗糙冰凉的玉坠,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实体触感。屋外,暴雨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风穿过荒原白骨缝隙时发出的、永不停歇的呜咽,如同无数亡魂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当第一缕惨淡的灰白色天光,艰难地穿透低矮窗户上糊着的破烂油纸,落在李土狗脸上时,他猛地睁开了眼。身体依旧僵硬冰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昨夜的雷暴、尸变、咒语、刻痕…如同浸透了冷水的布,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记忆里。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玉坠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挣扎着坐起,破毯子滑落,带起一阵细微的霉尘。他习惯性地看向墙角那个木墩。
木墩上空空如也。
李飞羽的心跳漏了一拍。爷爷李老头,那个如同与这片土地长在一起的佝偻身影,从未在这个时辰离开过他的木墩。一股莫名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
“爷爷?”他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在空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干涩。
无人回应。只有屋外阴风刮过茅草屋顶的沙沙声。
他站起身,冻僵的双腿有些发软。目光扫过屋内。那堆小木人还在墙角,似乎比昨夜又多了几个,沉默地堆积着。火塘里的灰烬冰冷。削木头的小刀,静静地躺在木墩旁的地上,刃口依旧雪亮。墙上,九百九十九道刻痕如同沉默的见证,记录着他的道路,距离千次圆满,仅一步之遥。
李飞羽走到门口,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郁骨粉和潮湿土腥味的冰冷空气,推开了门。
天光比屋内亮些,但也只是灰蒙蒙的一片,铅云低垂,仿佛永远也化不开。雨后的荒原更加泥泞,低洼处积着浑浊的水坑,映照着同样浑浊的天空。远处,白骨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他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终于,在茅屋后方,那片乱葬岗的边缘,一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李老头背对着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粗布衣裳——那是他压箱底、只在极其特殊、李土狗也仅见过一两次的场合才会穿上的衣服。干枯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紧紧束在脑后。晨风吹拂着他空荡荡的袖管和裤腿,那瘦削佝偻的背影,此刻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肃穆与…圆满。
他就那样站着,面向着乱葬岗深处,那片埋葬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具尸骸的土地,如同一位即将远行的守墓人,在向他的王国做最后的告别。
李飞羽的心沉了下去。一种冰冷而巨大的预感,如同荒原上弥漫的寒雾,瞬间将他笼罩。他几乎是踉跄着跑过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冰冷的泥泞里。
“爷爷!”他跑到近前,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李老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晨光熹微,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张脸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沧桑,似乎都被一种奇异的光辉洗涤干净。他浑浊的老眼,此刻竟异常清澈,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少年惊惶不安的面孔。那眼底深处,昨夜曾一闪而逝的七彩光芒,此刻如同沉入水底的星辰,温润、内敛,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李飞羽从未在爷爷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神采,那绝不是属于凡俗老人的眼神。
“狗子,”李老头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平和,如同拂过枯草的微风,“你来啦。”
“爷爷…您…您这是…”李飞羽看着师父身上那身古怪的“盛装”,又看看他平静得可怕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时辰到了,我也该离开,其实我早就该离开了,为了你,我愿意放弃一切。”李老头脸色平静地低声说道,目光越过李飞羽,投向那间低矮的茅屋,投向屋后这片埋葬了无数枯骨的荒野,最后落回少年脸上。“我已经超度第一亿个亡灵…该画的句号,总要画圆了。”
李飞羽如遭雷击!一亿个!爷爷墙上的刻痕!那个浩瀚如海、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数字!
“爷爷!您说什么傻话!”李飞羽猛地摇头,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抓住爷爷的胳膊。
李老头却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他枯瘦的手指,指向乱葬岗深处,一个地势略高、相对平坦、视野开阔的位置。那里,泥土的颜色似乎比周围更深一些,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感,仿佛大地之下,有某种呼应着他一亿次圆满的气息在脉动。
“去,在那里,给爷爷挖个‘屋子’。”李老头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事,“不用太大,够躺就行。挖深些,三尺三寸,莫多,莫少。挖的时候,心要诚,意要专,想着师父的一亿次。”
“爷爷!”李飞羽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师父强调“一亿次”,这让他心头的不安几乎炸开。
“去!”李老头的语气陡然加重,那浑浊眼底深处的七彩光芒瞬间炽亮如实质,一股源自一亿次超度所积累的无形威压如同山岳般压下,让李飞羽浑身骨骼都在呻吟,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莫要聒噪。照师父说的做。这是为师圆满的归处!”
李飞羽看着爷爷那双平静却蕴含着亿兆亡魂超度功德的眼睛,所有的抗拒和疑问都被硬生生压了下去。他默默地转过身,走到师父指定的位置,拿起铁锹。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摒弃杂念,只想着师父佝偻的背影和墙上那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刻痕,以及昨夜那最终的一道、代表一亿次的圆满刻痕,开始挖掘。
每一锹下去,泥土都异常冰冷粘稠,带着地底深处的阴寒和一种奇异的共鸣感。随着坑越来越深,李飞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微微震动,一种源于亿兆亡魂安息所带来的深沉、厚重、近乎法则般的“圆满”气息从坑底弥漫上来。这气息与师父身上散发的威压同源,却更加浩大磅礴。
三尺三寸。
当坑底终于达到那个精确的深度时,李飞羽已是汗流浃背,仿佛挖掘的不是泥土,而是某种凝固的、沉重的功德。他拄着铁锹喘息,看向一直静静站在坑边的师父。
李飞羽此刻的目光已变得无比深邃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回顾着他那贯穿漫长岁月的一亿次超度。他缓缓抬起枯瘦如柴的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下,对着那三尺三寸深的土坑。他没有吟诵咒语,只是心念一动。
嗡——!
一股无形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圆满波动以李老头为中心扩散开来!他佝偻的身躯瞬间挺直了一瞬,整个人如同燃烧的星辰!那浑浊眼底的七彩光芒彻底爆发,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蕴含着一亿次超度功德与生命本源的七彩光柱,轰然注入坑底!
随着这最终圆满之力的注入,李老头沟壑纵横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失去所有光泽,如同瞬间风化的岩石,但他眼中却充满了极致的释然和解脱——那是一亿次超度终于抵达终点的圆满之光!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更加沉闷、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巨响轰然炸开!整个殇骨之隅似乎都震动了一下!在李飞羽惊骇欲绝的注视下,一块体积不是很大、表面漆黑如墨、粗糙嶙峋如同万古巨兽骸骨的墓碑,裹挟着镇压万古亡魂的森然气息,硬生生从三尺三寸深的坑底破土而出!石碑高达丈许,碑面天然布满了深邃玄奥、代表生死的,如同亿万亡魂归寂烙印的纹路,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圆满终结之意!
这墓碑,正是李老头几千年来一亿次超度功德圆满所引动、所凝聚的天地异宝!是这片殇骨之隅终极“规则”的具象化!
“狗子!”李老头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亿次圆满的余威,震得李飞羽心神摇曳,“过来!把手放在碑上!用你的血,你的魂,告诉它,你是李飞羽!是它的主人!是继承葬道的人!快!!”
李飞羽被这惊天动地的景象和师父那最终圆满的威严震得几乎失魂,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那冰冷刺骨、散发着浩瀚威压的巨大石碑前。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师父的命令在轰鸣。他伸出沾满泥污和汗水的手掌,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按在了那漆黑粗糙、仿佛承载着整个荒原亡魂重量的碑面上!
触手瞬间,如同亿万根冰针刺入灵魂!沉重、冰冷、混杂着亿兆亡魂最终安息的叹息与师父那一亿次圆满的磅礴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流般冲入他的脑海!他痛哼一声,七窍都渗出血丝,意识在崩溃的边缘!
“我…我是李飞羽!!”他嘶吼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和意志对抗着那恐怖的冲击,脑中疯狂地重复着,“我是你的主人!我…我亦有九百九十九道!!!”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湮灭的刹那,他掌心的鲜血浸染了碑面。那漆黑粗糙的石碑骤然发出低沉如龙吟般的嗡鸣!碑面上玄奥的纹路疯狂蠕动、延伸、重组!暗金色的光芒在纹路中流淌,最终凝聚、烙印出三个古朴、森严、仿佛由天地法则直接书写的暗金色大字——李飞羽!
同时,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带着一丝九百九十九次熟悉气息的暖流,从碑身逆流而上,涌入李土狗体内。这股暖流虽然远不如师父的亿兆圆满磅礴,却顽强地稳住了他濒临崩溃的意识,并在那浩瀚的碑魂中,留下了一个属于“李飞羽”的、尚在成长的印记!一种奇异的、初步的掌控感浮现心头。
石碑认主!李飞羽之名,铭刻其上!以九百九十九次圆满为根基,初步执掌这凝聚了一亿次圆满阴德福报所生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