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车驾行至邺城郊外。西风卷过官道,扬起一片枯黄落叶,也带来了漳河特有的、略带土腥的水汽。这座曾为魏国都城的巨邑,如今虽稍显沉寂,但那高耸的城墙与巍峨的铜雀台轮廓,依旧在秋日寡淡的阳光下,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峥嵘与威严。
司马炎端坐车中,并未翻阅书卷,只是静静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致。他此行奉父命巡视邺城,安抚旧魏宗室,其意自明——高平陵已过,淮南三叛亦平,司马氏代魏之势如箭在弦,此刻的邺城,作为曹魏的龙兴之地和宗室聚居之所,其人心向背,尤为关键。任何一丝不安的活动,都可能引起难以预料的动荡。
他想起临行前与杜预的密谈。杜预言道:“邺城,魏之魂魄所系。公子此行,非为耀武,实为安魂。魂安,则魏地可定。”如何安魂?是严加看管,示之以威?还是……
“世子,已至驿馆。”车外侍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次日,司马炎并未大张旗鼓地召集宗室训话,而是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常服,只带了少数几名贴身护卫,径直来到了魏武帝曹操的陵寝——高陵。
此举出乎所有人意料。连随行的邺城官员都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年轻的晋王世子意欲何为。陵园肃穆,松柏森森。守陵的老军跪伏在地,身躯微颤,显然对这位“当朝权贵”的突然造访感到惊恐。
司马炎亲手将老军扶起,温言道:“老人家不必惊慌,我今日来,并非公干,只是身为后辈,特来祭拜一代雄主。”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陵园中格外清晰。他命人摆上早已准备好的三牲祭品,并非皇家规制,而是依循古礼,庄重而不僭越。随后,他整了整衣冠,在曹操墓前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随行官员与暗中观察的魏室宗亲们无不愕然。司马炎的行为,已远超必要的礼节,近乎于子侄祭奠尊长。
礼毕,司马炎立于墓前,凝视着那历经风雨的墓碑,良久,才沉声开口,话语既是说给在场的人听,也像是自言自语:“武帝陛下,扫荡群雄,廓清寰宇,结束汉末乱世,开创大魏基业,此等功业,虽日月亦不能掩其光。后世子孙,无论立场如何,皆当心存敬意。”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凝:“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乃有德者居之。然开创之功,奠基之劳,后人亦不可或忘。今日炎至此,非为司马氏,乃为天下人,祭奠一位真正的英雄。”
这番话,如巨石投入深潭,在众人心中激起巨大波澜。他没有回避曹操的功绩,甚至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同时又巧妙地将“天下”与“有德”置于家族私利之上。既尊重了历史,也隐含了对当前时局的定位,更传递出一种超越当下政治纷争的格局。
消息如风般传遍邺城。那些原本心怀忐忑、甚至暗藏怨怼的曹魏宗室,如曹奂(陈留王,魏国末代皇帝)、曹志等人,闻听此事,心情复杂难言。惊疑、错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尊重所带来的细微慰藉。司马炎没有将他们视为需要严加防范的阶下囚,而是以对待前朝勋戚的礼仪相待,这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
随后几日,司马炎依次拜访了几位地位较高的曹魏宗王。在陈留王曹奂府上,他绝口不提朝堂政事,只问起居冷暖,谈论诗文典籍,态度谦和,执礼甚恭。他明确下令,朝廷供给邺城宗室的俸禄、用度,一切依循旧例,不得克扣怠慢。对于有才学的宗室子弟,他甚至表示可向朝廷举荐,量才录用。
一日,他与曹志于铜雀台上凭栏远眺。漳水蜿蜒,秋色苍茫。
曹志叹道:“山河依旧,人物已非。”
司马炎接口,目光悠远:“人物虽非,然山河所承载之黎民百姓,其求安居乐业之心,古今一同。武帝当年,亦是为了此心而征战四方。吾辈后人,能承此志,使天下早定,生民少苦,便是对先人最好的告慰。”
曹志闻言,浑身一震,转头深深看了司马炎一眼,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不再言语。他知道,这位司马世子,其胸怀与手段,远非其父祖一味强调权术威压可比。
离开邺城那日,天空飘起了细密的秋雨。车驾启动,司马炎回望那在雨幕中渐渐模糊的城郭,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安抚旧魏势力,只是他庞大计划中的一环,此举虽暂时稳定了内部,缓和了矛盾,为未来的改革减少了阻力,但也必然会引起洛阳城中,尤其是父亲司马昭身边那些激进派的不满。
“积德……”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或许不只是施恩于人,更是为了给这个杀伐过重的时代,寻一条更稳妥、更能持久的路吧。”车轮碾过湿润的道路,发出辘辘的声响,载着他和他的理想,驶向更加错综复杂的洛阳权力核心。此行播下的种子,能否在未来的风雨中生根发芽,尚需时间验证。